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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乘文、席榛子相視而立。二人都不曾主動出言打招呼,只是目光流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然後,二人不約而同地微微一禮。

陸乘文出手了。

隨著他心念一動,三百六十枚煌煌金柱憑空產生,罩定界域。

整個戰場,整片天地,瞬間變了滋味,換了顏色。

此神通一起,沒有逐漸侵染、吞噬的過程,而是在一瞬之間,整片空間變得虛實不定,氣象外物,皆被“剜”了出來,然後填充它物。

席榛子瞬息間被淹沒進其中,身形不辨。

這“雲頂金柱”神通,再也非是和當初歸無咎交手時那般,隨時顯化,由“圓滿規整”、“靈動聲韻”、“天衣無縫”步步顯化,而是一步到位,直接臻至不弱於九宗道術的最高境界——“天人之際”。

從當初的道那意外機緣之後的猶疑彷徨,到今日與聖教嫡傳放對,回顧今昔,陸乘文也是感慨良多。

席榛子和陸乘文,一人份屬副冊;一人份屬又副冊,已有隔卷之差距。更不必說陸乘文的元嬰境界,法力尚未積累至圓滿。按照常理說,就算陸乘文和孔萱的雙修消長之道再如何了得,要想實現跨越,一戰勝之,機會也極為渺茫。

哪怕陸乘文一直維持著如此強盛的氣機,最終長久僵持,依舊難免強者運強的結局。

看上去或許“驚險”,但一定沒有變數。

更何況,隨著孔萱修為逐漸恢復,陸乘文的氣機自然便會略有跌落。

這陰陽消長之法雖然高妙,卻同樣講究道法自然。並不能用自殘的方法使得自家道侶獲得更強的戰力。

然而——陸乘文和孔萱成就的道侶之緣,實在是是玄妙無比;一應收穫對於各自道術的契合,巧妙到不可思議,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陸乘文的“雲頂金柱”神通,論其最終奧義的深湛博大,就算是歸無咎也極為稱許。若待此神通完全得手,再想要將其正面破解,可謂相當困難。此神通真正的弱點,在於其施展過程中非得徐圖緩進,漸次鋪設,最終給敵人留下觀察和適應的機會。

破綻在開局,不在終局。

施法之人法力愈強,氣機愈盛,鋪設“雲頂金柱”的速度便也愈快。

至於此神通立下之後,只消以自家法力維繫便可。成與不成,高下如何,早已蓋棺定論。

所以對於陸乘文而言,他只需要在一瞬間、臻至最高點,便是這門神通的上限。而後自己氣機雖然衰落,但已成之法,卻不會跌落品階。

通俗言之,陸乘文的戰力,取的是他臨戰時之初的狀態,而非一段時間的均值。

這“消長之道”與“雲頂金柱”神通,其契合若此。

席榛子深陷困亂迷陣之中,立刻做出應對。

論化繁為簡,天下間無人能出其右。

掌心玉樹一隱一現,隨後一枚白符化去,隨著一陣陣金光亂顫。終是顯化出兩條鯊魚。

正是“二中存一”之符籙。

此時她的身軀雖然困於陣中,和陸乘文面目不辨。但是那鯊魚似乎靈性甚足,自然而然便出現在陸乘文頭頂。然後分別張口,將兩人吞沒。

這一式神通得手之後,席榛子凝神觀察。

但出乎意料的是——

這門雲頂金柱神通,其磅礴之勢,紛紜永珍,並未有一絲消減。

陸乘文藏身虛處,微微一笑。

這也算是另外一重“天作之合”了。好似天意如此,要拉近席榛子與自己的差距。

席榛子鬥戰的根本法門,當日陰陽洞天之戰時早已見之,阻絕一切生克對立,自行消解,唯餘一種單一形態。

尋常神通經由這一式的拆解,威力只怕要瓦解得七七八八。平心而論,無論是席榛子還是利大人,都有一種“以拙擊巧”的韻味,從道法上較為剋制荀申的手段。或許按照這個大世界最初的執行軌跡,這就是聖教和隱宗雙方氣數之顯化。

但“雲頂金柱”之法看似奇幻,卻是以一種純粹的奇門之力駕馭,精微不二,類似於空蘊念劍,並非諸法混雜而成。僅從生克之理上,已是對席榛子形成了絕對的壓制。

此時,已到了生死一線之時。

席榛子一招無功,雲頂金柱最上乘境界——“天人之際”所獨有的心念警兆立刻產生:

在一息之間,若是席榛子不能破陣而出,便會永墮陣中。

這一場比試,鬥到現在。已有六人相繼下場。但是論神通所彰顯的氣象之妙,卻是以這門“雲頂金柱”為最。

此神通之妙,不僅僅侷限於形貌上。就以此時而言,非止是陣中臨受的席榛子,兩方觀戰之人,荀申,利大人,孔萱,乃至摩永工、秋禮、嵐等人,心中皆是浮現出這一清晰的念頭:

若是席榛子在一息之間未能破陣,勝負之數,將就此定格。

席榛子眉頭一皺,似乎有幾分慵懶,幾分躁動。

郤方等人捕捉到這個細節,心中一喜——席榛子如此神態,看來是無力脫陣了?

修道人的神意流動,心遊六合。短短一息,說來短暫,其實卻也相當漫長……

一息之後——

席榛子身形微顫。

她出現在了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位置。

看上去,那一處殺機最盛,正是三百六十枚雲頂金柱最能凝成合力之處;但再仔細品味,此處所受之力雖然最大,但是若要完美髮揮,較之別處先天便要慢上一絲。所以,恰巧能夠死中求活,摘取一線生機。

她做到了。

鼎定勝局,利大人神采飛揚,不自禁流出笑意。

這數十載苦修,席榛子的進益,決計不較他為少。抑且他利大人的進步,多半圍繞新得之法寶;而席榛子的進益,卻完全體現在道行上。

甚至說席榛子的進步較他更大,也不能算錯。

席榛子“心意有缺”,這是人所共知的秘密。

凡事福禍相生,相輔相成;缺陷之中,定然暗藏機遇。這一道理,無論是席榛子的師長還是她本人,早已洞若觀火。

只是在數十年以前,席榛子對於自己“心意之缺”的利用,僅僅侷限在心燈不滅,退而不敗,在關鍵時候愈發堅韌,不易被擊破心房。說來倒是和陰陽道神通“退步均衡”道理暗合。

然而在這數十載時間內,席榛子又進了一大步!心境之中,因困頓而得長明,反而徹底構造出了獨到的心意優勢。

表面上的慵懶,繾綣,惑亂,迷茫之下,卻反能向死而生,尋得旁人無法望見的一線生機。

又過了兩息。

席榛子一舉破陣,眾修本已陷入到各自悲喜的情緒之中。

這時他們愕然發現——戰局並沒有結束!

席榛子,並未能夠脫困而出。

三百六十枚雲頂金柱,亦是從那最繁複、最精妙的狀態中解脫出來,此時尚餘一百零八柱,將席榛子困住。

陸乘文微微側身,雙目似閉非閉。

他心中也是暗暗佩服,席榛子決斷之準確,教自己預料中尤為勝過。若非自己看到了這一步,此戰將會以他的脆敗而告終。而席榛子,依舊會保持著一身完滿的戰力。這一界的勝負懸念,也將被徹底殺死。

果然,唯有這必敗的抉擇,才是自己的最優解。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若非荀申與利大人那一戰珠玉在前,此時陸乘文,大致會選擇和席榛子拼上一拼。

荀申的道術進益之大,陸乘文看在眼中。但就算如此,以他新“龍蛇”的瑰瑋境界,終究還是沒有勝過利大人。

這是第二十三位與十三位的較量。

所以,自己雖然乘風攬勢,挾持種種有利因素合為一體,達到了能夠與席榛子一戰的層次。但是,若以為憑藉這些便能夠完成三十六位對十九位的超越……還做不到。

未必永遠做不到——陸乘文相信,三十六子的排名,定不是一成不變的;但是要做到這一點,需要天地翻覆的大氣運,大機緣。

以今日的條件,還是無法成立。

這一式“雲頂金柱”的退化困陣,名為“渾杵”,是陸乘文早已選擇好的後手。

此陣破解不難。

若只是一對一的戰鬥,陸乘文已經看到了結局。

在自己法力耗盡的瞬間,便是“渾杵”之陣被破解之時。

儘管這“渾杵”之陣有一重妙用,破陣之人的法力消耗,遠遠大於馭陣之人。但是就如同棋盤上的直線殺氣一般,最終勝負並不難以計算。陸乘文法力耗竭的一瞬,席榛子尚存最後一絲餘力,等若是陸乘文處差一氣被殺。

換言之,陸乘文選擇了一道必敗的戰法。

可是也唯有此法,能夠給與席榛子最大的消耗!

利大人微微一怔。

雖然席榛子、陸乘文二人之氣機飛速耗散,而那一百零八枚雲頂金柱構成的法陣亦在迅速潰散。但是此戰的最終結局,他們都已經毫無疑問的計算清楚了。

利大人面上意外之餘,也有兩分欽佩,低聲道:“妙。”

弈道之中,有一種“彩棋”的下法。最終以吃子多少,論定彩頭輸贏之多寡。

只是此種對弈之法,流行於市井。真正的弈道高手,是定不會動用此法的。對於弈術精湛之輩而言,唯有“勝負”而已,輸半子是輸,輸一百子也是輸,並沒有高下之分。

可是今日戰局,卻偏偏類似於“彩棋”。

陸乘文選擇了必敗的下法;從而讓自己輸得最少。

以退為進。

此戰之後,席榛子法力之存百不足一,等若已被兌子。

這一戰,幾乎就是荀申和自己那一戰的翻版。以勝負而論是聖教一方贏了;但在這特殊的比鬥規則中,實際上卻相當於平局。

想到這裡,利大人看向荀申的目光也變得愈發幽深了。

荀申,是提出比鬥規則的人。

難道,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之中嗎?

南平,秋禮,虞道宗,霍遠峮。

嵐,談旻,韋皋,郤方。

八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雙方的王牌消耗殆盡,沒想到,這一陣,終究要在他們這裡,定下勝負!

……

哨塔之中。

馬援、申屠鴻等人立於諸位人劫道尊、妖王之後,氣度一如往昔,倒是並未絲毫有受挫之意。

諸位上真、妖王,亦是好言寬慰。畢竟,且不說幾人身份如何,單單是面對七位步虛境的強大對手,就算不敵,也非戰之罪。

尤其是裡鳧一族南晉妖王,急切問明鬥戰情形之後,卻是長出了一口氣。面上紅光泛起。看他的興致,倒像是比此戰得勝還要歡喜。

果然,南晉妖王和箴石低語兩句之後,立刻轉身過來,對馬援言道:“進退有度,不爭一時之意氣。上善。”

南晉妖王對於箴石的道念之純,抉擇之準,本是有著絕對的信心的。但是所可慮者,此陣行事,乃是以馬援為主。馬援之修為,在各家妖族嫡傳中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雖較歸無咎稍遜,但也無愧於一代天驕之稱。此等人物,自信力甚足,從不輕易言敗。若是執意動用寶燈二轉,那卻是南晉妖王不願見到的局面。

馬援淡淡一笑,道:“與我無干。一切都是箴石道友的決斷,馬某不過從善如流而已。”

由於冷化處出人意料的勝了一陣,馬援、箴石等人壓力自然緩解了許多。

又等候一陣,兩道遁光一左一右,分別遁返。

正是歸無咎、秦夢霖二人。

姚純上真、孔戎妖王等五六人,齊聲問道:“勝負如何?”

除馬援、申屠鴻、宗政嗣外,連同早已返陣,此時立在稍遠處的冷化、灌天木、公冶洲等人,也一同靠上前來。

實則常理而言,單憑諸人察言觀色的本事,亦足以斷明事實了。此時之所以迫不及待的發問,乃是因為歸、秦二人面色有異的緣故。

歸無咎依舊是神采飛揚,鎮定如恆;但秦夢霖卻是收斂平靜,頗有些意興闌珊,絲毫看不出悲喜。

莫非未能取勝?

歸無咎當先言道:“不辱使命。”

眾人聞言,精神都是一振。

但秦夢霖依舊未發一言,只微微搖了搖頭。

孔戎妖王等人,無不是心中一沉。

歸無咎一眼掃去,不由莞爾:“諸位勿憂。夢霖只是遺憾此戰勝之不武,未能盡興罷了。”

孔戎妖王長出一口氣,苦笑道:“勝了便好,勝了便好。”

馬援想起陣中箴石對於局面的判斷,心中一動,出言道:“目前是一個三比三的局面。還有荀申道友、魏道友兩處勝負未分。歸兄以為如何?”

歸無咎略一沉吟,道:“荀道友那一陣,勝負兩分。魏清綺道友那一陣,當是能勝。”

“只是……她取勝的法子,或許會有些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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