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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遠峮敗績之後,荀申遙遙以目光示意。
原本這個動作該由聖教一方來做。畢竟其以車輪戰之法邀鬥荀申一人,一場比鬥之後,於情於理,應當來詢問對方是否需要稍事休息。
而現在荀申卻反客為主。他目光致意,分明是在詢問,聖教一方下一個出場之人是否備好的迎戰之策;需不需要多一些時間,將霍遠峮這一戰的經驗借鑑剖析。
聖教祖庭的幾名真傳弟子,稍一交換眼色,也不甘落後,立即推出一人下場。
此人相貌方正,但也無甚特異之處。只是他把一道丈許長短的棕色毛氈裹住全身,卻像是個山野異族之人的裝束。
這一位通報姓名,姓秋名禮,在聖教嫡傳之中排名第六。
秋禮上前,同樣並未與荀申有絲毫交流。略施一禮,伸手拽住自家肩膀,反手一掀便將那毛氈扯了下來,露出一身窄短的緊身袍服。
但為眾人矚目的是,那毛氈內側織著一層紐結,細數共是一十八枚。每一枚紐結之上,各懸掛著一道三指粗細、半尺長短的木牌。
秋禮揪住毛氈一抖,十八枚明黃色木牌旋即沖天而起,散落空中。
若說是陣道法門,單憑這十八道牌符未免過簡陋了一些;況且秋禮掌中,又無宰執統御的樞紐法器。
歸無咎冷眼旁觀,大致猜測,這的確是借鑑於陣道的神通法門。只是秋禮駕馭此法並未臻極境,因而未能將柺杖完全甩脫。
秋禮調息片刻,反手一推,一道圓潤精微的弧線,自他身前漸漸顯影。隨後如池塘中被石子激起的波瀾一般,似緩實快地向外盪漾而去。那十八道牌符,霎時分散開來,就沿著那顯化成弧的法力邊緣,同時向外擴散波及。
五六息之後,十八道牌符登時漲大百倍,化作一十八道陣門,呈半圓形拱衛身前。此物雖然一字排開,但是上下左右皆可挪動,其實等若一副護住整個正面的圓盾。
秋禮掌中,法力凝聚,忽地示現成一個尺許大小的棋盤。又隨風一漲,漸漸蜷曲立體,縱橫線條織成一個球形。或者說,更像一個球形的牢籠。
牢籠之內,平面正中的左右三分處,一陰一陽的陣眼位上,各自多出一個氣機所化、但卻栩栩如生的活物。
其中陽極陣眼上,是巴掌大小的一隻黃絨絨的小雞;陰極陣眼上,卻是一隻彷彿棉花砌成的白兔,兩點赤瞳,一閃一閃,分外引人注目。
施法完畢,那球形牢籠,忽地緩慢旋轉起來。當那陽極陣眼的小雞旋轉至秋禮面前時,外圍的一十八道牌符法陣,俱散發出一陣熾烈如火的熱力;但是當那白兔挪轉至身前時,整個陣門卻又如數九寒冬,陰森逼人。
這球形牢籠愈轉愈快,光影迷離,其中所藏雞兔俱不可見。只模模糊糊能夠分清,經過這一番動作之後,似乎雞兔二象,只餘其一。
而牌符之上的陰陽之力,經歷無限轉換之後,也突然變得模模糊糊,混冥不定,好似披上了一層迷霧。
數息之後,旋轉驀地停止了下來。那金色牢籠果然被一層淺淺的霧氣所遮掩,不知其中所藏是雞是兔。佈施在外的十八枚令符,也詭秘莫測,不知其氣象是陰是陽。
法門一成,秋禮鬆了一口氣。
修道者之間的較量,若你道行高下、神通精妙均不及對手,那妄圖求得全勝,已不可能;必須要將更大的勝機,抑或說是“破綻”主動送於對方,從而為自己覓得一絲以小博大的可能。
自道術大興之後,此理顛撲不破。
可以看見,各家各派修士,所經營的以弱勝強的法門,都是殊途同歸地著眼於一個“博”字。
秋禮這一門神通,取法雞兔二相,分屬陰陽,名為“雞兔同籠”。
此法一旦運轉,千般轉折之後二者取一,藏住其身。若你能猜中那籠中所藏是雞還是兔,力分陰陽,以剛制柔,以柔克剛;那麼縱然你一身法力在其之下,攻破那十八道牌符的防禦也是隨手可成,等若笑納了敵手主動贈予你的破綻。
但若猜測有誤,以同屬性氣機相攪,那牌符之陣的防禦卻會愈加堅實;甚至吸收敵手的進襲之力反哺自身,達到遠遠超出施術者能力界限的防禦水準。
另有一重變化,不得不提。
迎戰這一門神通的判斷與抉擇,須得在此法落成之後百息內完成。否則時機一過,那球形金籠內所藏虛影,便會臻至一種名為“二相互乘”的奇妙境界。
“二相互乘”之境,是說在同一時間點,只要未曾揭曉謎底,那籠中所藏,就變成了一種既可以說是雞,又可以說是兔的莫名之物。
那十八道牌符陰陽之性,也會隨著你來襲之力的屬性而隨時變化,變得難纏之極
所以,若想顯小心翼翼的遊鬥試探,辨明虛實之後再行下手,可說是此路不通。
立下題目之後,秋禮淡淡注視著荀申的一舉一動。
這一道神通,秋禮雖然苦心孤詣精研良久,但是遠未大成。縱然藉助器物,佈置依舊尚嫌繁複,還有進一步精簡的餘地。
但是這“雞兔同籠”卻彷彿為了專門設局考較而生。對付今日這“讓子之戰”,彷彿天造地設。
以荀申的法力,若是全力出手,哪怕是猜錯了氣息陰陽,多半也能用蠻力打破。但是任誰都清楚,荀申是決計不會如此選擇的。
可是這法陣運轉藏虛,整個過程,對方既然在你面前施展,就有把握這不是能夠輕易窺破的。
看著荀申面色有幾分認真,秋禮心下稍定。
但不過兩三息功夫,秋禮的精神剛剛鬆弛下來,就在此時,荀申出手了!
荀申把手伸展,掌心清氣流佈,同樣化作一十八道牌符;反手極為瀟灑的一揮,這十八道牌符同樣是如同波紋四散,築成一道拱衛前方的困陣。
手掌一抬,圓盤化籠,內中同樣藏了一雞一兔。然後似有氣機一動,球狀金籠飛速轉動,幻化得虛實不定。
每一個動作,每一絲細節,都和剛才的秋禮分毫不差。若非兩人身量面貌差異稍大,任誰都會懷疑是秋禮將剛才的神通重新施展了一遍。
荀申,竟然是用上一場霍遠峮的手段,如法炮製!
可是霍遠峮用複製之法,是為了避免變數;而荀申用複製之法,卻是為了推演謎底。雙方立意高下,不可以道理計。
至於道法難易之上的差距,就更是天差地遠了。
霍遠峮能夠從容施展映象迎敵之法,乃是因為當時荀申的每一擊出手,都是信手施為,並非什麼高明非常的神通道術。縱然如此,也極為了得了。
而現在荀申所模擬的,卻是秋禮苦心琢磨已久的一門神通道術!
這門神通,甚至秋禮本人也得藉助器具,方能施展。荀申縱然天資功行再高,又豈能看過一遍,就複製出來?
只是,心中雖難以置信,但是秋禮的目光,還是緊緊盯住荀申所映象複製的神通之中,想要從中窺探出什麼蛛絲馬跡。
此時,荀申掌心之內,那球形牢籠旋轉速度愈來愈緩,直至完全靜止。除了秋禮之外,其餘數位兩家真傳也極為矚目,想要一探究竟,荀申是否真的能夠推演出正確的答案。
歸無咎眉頭一皺。荀申這一番施為,分明只是……
少頃,已能看清,荀申面前的籠中,乃是一隻伶俐可愛的白兔。
秋禮一怔。自己贏了?
但他腦海之中旋即有一道電光閃過,暗呼不妙!
果然,此時荀申投來一個甚是和善的笑意。其義甚明:“承讓。”
卻見荀申一身法力盡數轉為陰柔,只汲取三分,如洗手之後抖落露珠一般輕輕一揮,那宛如銅牆鐵壁的十八道陣壁,立刻煙消雲散。
此時,秋禮“雞兔同籠”神通落成,只不過區區二十三息時間。距離百息限時只過了四分之一,這門神通遠未能轉至雞兔不定的狀態。
秋禮身前牢籠之內,清清楚楚是一隻陽屬雛雞。
障眼法;幻術。
荀申的目的,就是為了捕捉秋禮那一瞬間的神態動作。
這看似是極簡單的詐術,但是其中蘊藏的兵法精微,卻甚是精奧。
正是因為有上一陣霍遠峮對付荀申的策略在前,所以荀申施法之時,極易讓人想到他是要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策略,復現秋禮的神通法門。以二者難易之懸殊,收震懾人心之效。
更妙的是,有了霍遠峮的上一陣比鬥作為墊腳石,荀申的一切計謀,好似一篇文章有了背景。不必主動發出一言,整個誤導的過程,都是秋禮自家水到渠成的“想到”的;搬石砸腳,自然也就無形中喪失了筋惕。
若是明著以言語套話,任你有再高明的察言觀色之能,秋禮的心防已立,那必然難以得逞。
更不必說,荀申的策略立的極快,根本沒有給秋禮更多的思考時間。
兵仙人,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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