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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掃戰場完畢後,歸無咎在定中修煉,轉眼便是六個時辰過去。
此時靜室中一串七枚紫金鈴鐺無風自動,發出悅耳清鳴。歸無咎睜開雙目,有客人到了。分析幾方動作,似乎並無要如此著急的找上門來。歸無咎暗暗猜測,是哪一撥人來訪。
駕元光迎出大門,眼前這人一身青布袍,大袖垂落,儀態從容的靜立在半空中。正是餘玄宗趙世中。
歸無咎微感意外。他剛剛揣測的過程中得出結論,自己居住在餘玄宗提供的地盤,雖然表面上中立,但是到底是對餘玄宗有利。終究應當是玉京門等幾派的人來此的可能性更高。想不到竟然是趙世中來了。
趙世中見歸無咎出來相迎,呵呵笑道:“鹿鳴山長久無人居住,空山荒蕪,所備簡陋。歸道友可還住得慣否?不要嫌我餘玄宗怠慢便好。”
歸無咎隨口奉迎幾句,一切無礙。
趙世中見歸無咎神色,似乎已明他心意。大袖一展,極為灑脫的道:“我餘玄宗雖然極有誠意,和歸道友結成友盟。但我等行事可不是那死纏爛打的作風,歸道友勿疑。今次前來造訪,乃是另有一件要事。”
歸無咎露出感興趣的神色,笑道:“願聞其詳。”
趙世中道:“聽聞歸道友二次造訪萬殊閣,結果陰差陽錯之下,不得其門而入。此事是我餘玄宗失禮了。一個時辰之後,秦上師在閣內恭迎歸道友駕臨。希望歸道友能夠賞光。”
秦上師,想來便是為金丹修士錘鍊功法的那一位神秘上修了。
雖然早了些許,但此事本在歸無咎的計劃之中。歸無咎略一思索道:“好。”
……
萬殊閣前,兩名金丹修士身著素袍,猶如貼畫門神一般分侍左右。一個身著黃色襦裙的小丫頭,見到一道元光落地,臉上擠出幾分很勉強的笑容,脆聲道:“歸公子請進。”隨即一招呼,正門大開。
歸無咎微笑頷首,隨她進門。這丫頭轉過頭去的一瞬間,分明能夠看到他瓊鼻一皺。歸無咎自失一笑,這妨礙她捕捉狸貓的仇怨,果然並不能輕易化解。又或者無關於狸貓,第一印象差了,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進了大門之後,連續穿過六道白牆黛瓦的庭院。每一處庭院內,俱是種植著兩株古樹,一片高才及腰的深色灌木。碎石小徑彎彎曲曲的綿延而去,串聯著串串門戶,綿綿黛瓦,迴環往復般不見盡頭。
歸無咎細細回想,這萬殊閣兩側均無建築,而是恰好坐落於兩座數十丈高的山丘正中。那等外貌果然是暗含玄機的,正門猶如一座喇叭的窄口。入門之後,內裡空間之廣闊遠遠出乎意料。
這倒還罷了,方才每一處玄葉門的兩側,均侍立著一位身姿端凝的金丹修士。六道門戶下來,已經是足足一十二人。須知餘玄宗家大業大,人手何等緊張?每一處哨島和破浪錐大舟之上,也不過是十二人一組,兩組站定一個據點。
明面上出現在自己目前的,已經有一組十二人。大致估算,這位“秦上師”的護衛人手,至少也是二組以上。極有可能是三組三十六人。
當然,若是此人果真有明辨百家、提純拔萃的道行,這排場也不算過分。
穿過六道庭院。極目望去,卻是方圓不下五六百丈的一泓深碧。一座五六尺寬的木製浮橋橫貫湖面,遠接著湖對面的兩處建築。
浮橋的橋頭,一個頭挽十字髻、深著綵衣的明麗女子似乎等候已久。她周身氣息活潑流轉,分合之間自有餘裕而不逾法度。正是一位金丹二重境修士。此女見黃裙少女領著歸無咎邁過庭院大門。上前一禮笑道:“暫別將近一載。歸道友無恙。”
這人正是當時破浪錐上,餘玄宗四位主事的金丹修士中的那位女子,名為奚輕衡。
歸無咎訝然道:“奚道友何意在此處守候?”
奚輕衡側身讓過,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笑道:“半年之前,妾身看護破浪錐的的任務得以完功,於是交接了這份新差事。競爭這個差事的人,沒有二三十個,也有十七八人。幾乎我餘玄宗金丹二重以上者,但凡手上暫無職司的,無不踴躍。妾身能夠僥倖得位,一是佔了便宜,二是承歸道友之情。卻非自身功行勝過同門,實在慚愧的緊。”
奚輕衡對眼下份位極為看重,令歸無咎不由得好奇起來。當即問道:“奚道友所擔之職是?”
奚輕衡笑道:“秦上師的護衛頭領。”
歸無咎眉頭一挑。
以餘玄宗的底子,奚輕衡過了“知止”一關進階金丹二重,當是十拿九穩的元嬰真人。這等人物,守衛一島、一地,甚至一段時間內護佑某人周全,那是對事不對人,尚有說法。若說長期擔任某人的侍衛一職,那可算是極大的怠慢。奚輕衡不但不以為辱,反而極為歡喜,這卻有些不可思議。
就算是貴重如餘玄宗、星月門宗主如韓安世、舒永延等元嬰四重者,役使元嬰一重修士為護衛之流,也是絕不可能的。
此時湖面上光華灑落,點點璀璨。奚輕衡道:“這事說起來是妾身欠了歸道友一個大人情。去年那一趟,是妾身百年職司的最後一行。如果出了紕漏,功職便算不得圓滿。眼下萬殊閣護衛頭領之職是決計無法接任的。”
能夠修煉道元嬰境界的,心境都是練達無痕之輩。就算這秦上師如何了得,如果不能為奚輕衡帶來切實利益,任你高名大才,要讓她俯首歸心也是決計不能的。歸無咎推測最大的可能性,當是這位上師能夠在閒暇之餘,能給與身邊人受用不盡的指點。
歸無咎現在的興趣是愈來愈足,幾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見識一番,這“秦上師”是何等人。
一行人很快穿越了湖面,來到宮觀近處。
奚輕衡道:“平日秦上師為金丹散修推敲功法,為求一個方便,都是移駕於前院。今日歸道友來訪,為示鄭重,故而在自家初心堂靜室等候。歸道友自去便可,妾身止步於此。”
歸無咎微一點頭,隨著前面那黃毛丫頭,轉身進入大殿正門。
又穿過幾道偏殿,沿著一處復廊走了半刻鐘的功夫。一汪小小池塘旁邊,錦石纏道,沉香色的木門大開,散發著安神定魄的馨香。大門匾額之上書有“初心堂”三字,筆力貌似工穩,細看卻又有無窮秀雅綿長在其中流淌。
歸無咎在門口靜立片刻,方才進入。
移步換景,室內博古架上十多個瓶瓶罐罐,兩方藤椅,一座古琴,但是並無一個人影。右側一道門簾,垂珠飄灑,隱約可見一個單薄的人影。
小丫頭快步走進,脆聲道:“上師,客人到了。”
一個明媚清麗的聲音傳來:“這位客人非比尋常。開啟門簾,請尊客到內室說話。”竟然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小丫頭應了一聲。隨著簾子開啟,歸無咎一抬頭,雙眸中射出奇光。
二三尺長短、隨意拋灑的青絲;淡淡的眉;蒼白中透出些微血色的面容;似乎深藏了無窮故事、卻無比安定的雙眸……一一映入歸無咎的眼簾。
她的姿容很美,但算不上絕色。和最標緻的美人臉蛋相比,她嘴唇略薄,鼻樑略挺,猶如紅袖藏刀,稍稍破壞了那份圓潤自如的美感。更重要的是,她這張臉配上一身無文素袍,氣質上不似閨中女子,倒更像是一位落拓不羈的書生----執刀而行的書生。
這人靜靜坐在一張寬背玉屏的青藤椅上,神態說不出是疲倦還是安閒。面前一方草蓆,一隻青瓷茶壺。一隻半尺高的小凳。她兩隻黑底白筒的長靴歪歪斜斜的丟在一邊,赤著光潔雙足,擱置在那青黃色的小凳上。
她見歸無咎進來,也不起身,指了指對面空著的青藤座椅,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請坐。”
歸無咎一拱手,灑然落座。雙目注視著這位年輕女子,銳利而直接,似乎有些不太禮貌。而這女子似乎不以為忤,她雙眸並不避歸無咎的眼神,眉眼中似乎流露出無限滄桑,和她年輕的外表構建成鮮明的反差。
自離開越衡宗後種種見聞,下界人事。出乎歸無咎意料之外的,也不在少數。但沒有哪一件事,像眼前之事一般,完全挑戰了歸無咎的認知底線。
歸無咎的驚訝,當然不是因為眼前這“秦上師”的姿色,氣質,年齡。人間百態,無限風光,無論何種儀容都有其合理存在的落腳處。至於年齒,資質較高、進境較快者,在自己年齒尚淺時便能完成進階。面相年輕,並不能說明真實的年紀。
歸無咎真正吃驚的地方在於:這位“秦上師”分明沒有任何修為在身,竟然是一位凡人!
凡民之中,或許有手無縛雞之力卻能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或許有目不識丁卻能對鬼蜮人心洞若觀火的智者,或許有對下界民情一無所知卻能垂拱而治的君王……但修煉卻非如此!周身經絡,氣脈流傳,有無窮歧途,萬千別徑。如非自己親身經歷,有了確切無比的實際經驗,是絕難指點他人,號稱名師的。
哪怕你是一品之資,只要不曾修煉。就算把萬千道冊讀了個通透,也無法指點一位真氣一重境的低階修士修行,更遑論錘鍊功法,刪汰不足。就算是歸無咎當日得無名墨珠相助,洞徹《九元書》的奧秘,也只是保證對真氣境修行無所不通而已。若說指點靈形境的修士,那是絕不可能的。
除非你天尊轉世,帶著三世宿慧臨凡。
這女子開口了,聲音幽渺清潤。語氣中帶著三分綿長溫婉,七分中正質直:“歸道友身上有殺氣。想必剛剛經歷過刀光劍影。”
歸無咎並不回答,目光湛然,露出一個不置可否的笑容。
女子並未等候歸無雙咎回話,自顧自續道:“既非餘玄宗之人,“上師”之稱不必再提。在下秦夢霖,歸道友直呼其名便可。”
歸無咎這才微笑道:“聽說秦上師在餘玄宗內地位尊崇,不在器道真人之下。每日前來此處求取機緣的金丹散修,無不以“上師”敬稱之。他們同樣不是餘玄宗的人。在下何以能夠例外呢。”
秦夢霖笑了,這笑容像是一位少女見到花苞綻放的喜悅,又像是故友閒談之後的坦然一笑:“因為他們有求於我,故而以敬稱稱之;而我有求于歸道友,自然平輩論交。何況,我二人年齒本就相近。”
歸無咎沒有想到秦夢霖說話如此直接。以她的尊崇身份,開口沒有兩句,居然就直言“有求於人”。歸無咎在沖霄閣中時,也是習慣了這樣的交流方式。但是進入蒼茫世界後,卻因地制宜,走在曲勝直,奇勝正的路子上。突然見秦夢霖如此說話的路數,倒是生出一絲熟悉,和溫暖。
秦夢霖又道:“餘玄宗的幾位長老、智囊,都是認為應當慢慢籠絡歸道友,培養幾分交情才好說話。秦某以為,不必如此。同輩之中,歸道友能夠修行到如此地步,心志智慧豈同凡響?成便是成,不成便是不成。機關算盡,反而失了格局,又何能成事。”
歸無咎沉吟道:“秦道友所求者為何,但請直言。”
秦夢霖反問道:“毋庸諱言。所謂“三會”俱是餘玄宗為增強對散修的吸引力,助力掌控荒海而設。以歸道友之見,這萬殊閣“演法會”的規則變遷,到底有無必要?”
歸無咎倒是沒想到秦夢霖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
思考了片刻道:“原先演法會的規則是,由余玄宗某一位長老為百人傳授一門神通。這分量其實也不算輕了。就算囿於種種外部條件,習練成功者十不足一。但只要有一二人習得真法,流傳出去,便能收得為餘玄宗宣揚功名之效。”
“千金馬骨,有一個良好的示例便足夠了……哪裡真的有閒心,去管那散修輩修煉神通成功率的問題。至於修改成每日為一位金丹修士鍛鍊功法。這本錢下的也太大了些。以在下之見,貴宗若非有其他打算,當不至於當這大善人。”
秦夢霖目光中露出讚許的神色。不知是讚許歸無咎的見識,還是讚許歸無咎的坦誠。
秦夢霖倒了一杯清茶,飲了一口。這才忽然省悟,給歸無咎一個抱歉的眼神。傳命那少女為歸無咎上茶。
歸無咎笑著頷首,以示並不介意。不過心中分析,從這個細節上可以看出,秦夢霖確實不是一個好弄長袖功夫的人。
那黃裙少女名為唐幽幽,正是秦夢霖的貼身侍女。
秦夢霖道:“歸道友所言極是。萬殊閣一日煉一法,自然不是做慈善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如此做,是為了在下界萬千法中尋得機緣和啟示,最終完成對餘玄宗內金丹境真傳功法的改良。使之能夠徹底壓倒星月門,破滅盟,玉京門等一流門派。”
歸無咎心頭一凜。功法層次的高低,可是一個門派的核心競爭力所在。如九大上宗,根本倚仗也不過是九道無上真傳而已。若秦夢霖真能做成此事,那麼短則三五百年,長則千年。餘玄宗的高階修士的數量和質量,必定能夠勝過其餘一等層次的宗派。
如果說秦夢霖先前的開門見山,還有可能解讀為一種故作姿態的交際手腕。那麼現在,如果她所言為真,可就等於將餘玄宗的根本大計和盤托出。這既是誠意,也是壓力,勢必會影響歸無咎作出決策。歸無咎現在倒有些佩服這女子了。
但是歸無咎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哂笑道:“山野散修的功法,對貴派未必能夠有多大助力。蒐羅此輩功法,倒不如精研道冊,博覽群籍。說不定能夠從中得到一二明悟天真的契機。”
秦夢霖剛剛放下茶杯,聞言又笑了,忍不住輕輕咳嗽兩聲。不過這一次,她的笑容中帶著幾分狡黠:“歸道友是在考較秦某了。道冊典籍只是務虛。空中藏空,夢中捉夢,哪裡有盡頭。山野散修的功法本身自然是不足道的,但任何功法都非憑空而來,無非先賢上法分歧降等,附會雜糅。將秦某現在的作為比喻為作畫,研習此輩功法,不過是從無限迷亂中抽取一根有序的線條而已。”
歸無咎腦海中一陣電光劃過。回想起自己在沖霄閣充任“代理教師”,博覽百家歧途過“返照”一關的策略,頓時心頭一暖。殊途同歸,無過於此。
歸無咎幾乎要一伸手。隨即恢復鎮定,立刻又將手縮了回來,若無其事的微微一笑。
這個下意識的動作他做過兩次。曾經和文晉元、寧素塵討論道法,說到精彩處,會心處,歸無咎當時一伸手,握住對方的拳頭。而此時的秦夢霖,和歸無咎路數之相似、理解之接近,更要勝過文、寧二人當時景象。
然而現在秦夢霖慵懶的躺在藤椅上。歸無咎若是伸手一抓,就要抓到她靠在小凳上顯露的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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