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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義郎冷笑道:“有些人是胎裡壞,就算孔夫子來教,也是教不好的。所以司徒先生不必後悔,儘可以坦然活著。”
這句話說得頗重,司徒橋雙眉一挑,似乎便要發怒。劉湧急忙出來打圓場,安慰了他幾句。司徒橋礙於劉湧的面子,何況也知道鄧遙、林義郎等人武功高強,門人弟子又多,自己在這石洞之中若是與這幾人翻臉,多半討不到什麼好去。只得強壓住心中怒氣,接著說道:“我看著宮先生走出院子,接著錦袍老者指著那孩童痛罵:‘你這個敗家的小畜牲!這兩年被你罵走、趕走的先生已有六位,個個都是飽學宿儒。這位宮先生更是桃李遍天下,極是難請。我為了請他來司徒家設館授徒,不惜花了五百兩銀子請學政大人出面說情,這才將他從鳳陽府請來。想不到你這個小畜牲惡習不改,對先生冷嘲熱諷不算,還公然捉弄先生,將下人的臭鞋爛襪子塞到先生身上。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畜牲,免得將來惹下禍端,害得咱們司徒家滿門抄斬,誅連九族!’
“錦袍老者越說越氣,揮舞著柺杖又要向那孩童打去。眾家丁急忙上前阻攔,書齋之前登時亂成一團。後來老夫人也在一群丫環僕婦的簇擁下趕了過來,見老太爺要責打孫子,哪裡肯讓,搶在那孩童身前,對著錦袍老者叫道:‘你這個天殺的老傢伙,要打寶貝孫子,先把我打死罷!我死了你就清淨了。再一把火將這府邸燒了,大家一起去見閻王爺……’
“我看著眼前的一切,既心酸又驚訝。數十年前的情景,竟然清楚的重現在我眼前。只是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旁觀者,看著曾經經歷過的事情。今日我站在諸位面前,自然知道這事情有多荒唐,只是其時其地,我卻完全沒有察覺這有什麼詭異。
“我看著亂成一團的院子,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正想上前說話時。眼前的一切突然開始動了起來,彷彿有一柄利劍橫削豎切,光芒閃動之下,我略覺得有些刺眼,不由自主地將眼睛眨動了兩下。待我重新睜開雙眼時,哪裡還有司徒家老宅的影子?我仍然站在大殿之中,面對的是高臺上坐在龍椅中的美婦,還有臺下站在臺階旁的那個男子。
“我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情形沒有任何變化。那男子說道:‘宮先生回到鳳陽後不久,便即鬱悶而死。若是沒有在司徒家的經歷,以他的心胸,原本不至於這麼早便過世。他是一位讀書人,是一位飽學宿儒,雖久歷科場而不中,換作旁人,早就一頭撞死了。不過這位宮先生心胸豁達,雖然自己沒有中舉,卻是開館授徒,做了很多好事。這樣一位人物,卻因為忍受不了你的誣陷和捉弄而死。雖說你那時只是一個頑童,俗話說三歲看到老,其後你所做的事情,很多都是傷天害理。以人心而論,事事當誅!’
“我聽他言辭激烈,心下大震,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回想這些年的經歷,確實如他所說。宮先生離開之後,老太爺又先後為我請了三位先生,都被我或氣或罵或打,死活都不肯留下。最後老太爺急火攻心,一夕暴死。大伯、二伯、四叔、五叔、七叔都怪我氣死了老太爺,要將我綁了送官。若不是我父母苦苦哀求,只怕早已被這些覬覦家產的叔叔伯伯們以‘忤逆’的罪名送到官府治罪。只是老太爺死後,各房分家。其時我是司徒家第三代中唯一的男丁,按理說分得的家產應該最多。只是其他五位叔叔伯伯一致認為是我氣死了老太爺,不送我治罪已是天大的好處,便只給我父親分了數十畝薄地,兩頭病牛。我父親原本是一個強勢之人,被眾兄弟聯手欺負,卻因為我造的孽而無法反抗,幾年後便困病而死。其時再也沒人逼我讀書,我也樂得沒人約束,每日裡只學些機巧之術,最後更是逃出了家門。這些年過去了,想來母親也不在了。司徒家由盛而衰,都是我做的孽。
“我越想越是沮喪,到得後來全身顫抖,直想放聲大哭。那男子說道:‘你造的孽太多,只有一死方能謝罪。司徒老太爺,你父親母親,還有宮先生,他們都在等著你向他們道歉。若是你現在死了,或許還能追上他們。否則一旦他們進入六道輪迴,你再要找他們,自然找不到了。到了那時,你只能墜入無間地獄,受永世不得脫生之苦。司徒橋,你還是死了罷,這樣一了百了,你的親人能夠安心,你也能轉世為人,豈不樂哉。
“我點了點頭,心想:‘這人說的倒是一個好辦法。只要老太爺、父親母親原諒了我,我便能抬起頭來,重新做人。須得儘早死掉,免得找不到他們。’
“那男子見我點頭,臉上露出了笑容。我對他說道:‘我想死,你殺了我罷。’男子搖了搖頭,道:‘你若是想贖罪,須得自殺才行。’我心想他說的不錯,只有自殺才能證明我有悔過之心。是以我對那男子說道:‘自殺便自殺。把你的刀子借給我用。’
“那人仍是不住搖頭,道:‘自殺須得用你自己的兵刃,或是咬舌自盡,別人是幫不了你的。’聽了他的話之後,我心想自己身上並未攜帶兵刃,咬舌自盡只怕會很疼,是以下不了決心。猶豫之間,突然想起身上帶了幾株‘瓦仙草’,是數日之前我經過一片山野之時偶然所得。瓦仙草含有劇毒,人若誤服立時便會毒發身亡。只不過若是將其曬乾,搗成粉末之後,與龍膽草一起用酒調和,不只毒性盡去,而且能解風溼之症。是以我才帶在身上,想尋到龍膽草之後,用來配製藥物。此時想了起來,便想將瓦仙草拿出來咀嚼,片刻之後便可斃命。
“那男子見我伸手到懷中摸索,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坐在高臺龍椅上的那位美婦似乎也鬆了一口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的手在懷中掏摸,沒有摸到包著瓦仙草的小布包,卻碰到了一個錦囊。我心下一動,立時想起這錦囊中所藏的是解除盎毒的解藥。其時其地,腦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對我說:‘快將它取出來,能救你的性命!’另一個聲音則說:‘你造孽太多,活著也是受罪,還是儘早自殺贖罪,轉世為人。’
“我腦袋中又是一片混亂,右手捏住了那個錦囊,卻掏不出來。那男子見我右手伸入懷中,始終沒有將瓦仙草取出,於是柔聲說道:‘苟活於世中,只能讓你每日裡都受良心的折磨,何苦來哉?還是早點服毒自盡,洗清你的罪孽。’
“我想想也是,便要鬆開那錦囊。只是方才心中天人交戰之時,不知不覺之間手上用力頗大,使得錦囊中的藥粉擠出來一些。等我右手握著裝有瓦仙草的小布包從懷中拿出來之時,鼻子中聞到了一陣濃烈的盎毒解毒藥粉的味道。
“這味道襲入腦中之時,我突然發現站在對面那男子的神情大變,似乎看到了什麼恐懼之極的東西。他張大了嘴,正要說話,只是額頭突然剝落下一小塊皮肉。便如同一個白色陶瓶,突然碎裂之後,有一塊碎片剝離一般。隨後只見他臉上不斷有小塊的皮肉掉落下來,片刻之後,這男子原本白白淨淨的一張臉已經不見了,變成了皮包骨一般的骷髏。
“我大驚失色,哪還顧得上服毒自盡。只見眼前的一切竟然旋轉起來,且越轉越快,一切事物都變得支離破碎,片刻之後又重新拼接在一起。我拼命揉搓雙眼,待我能看清眼前的情形時,哪還有大殿的影子?我仍然站在密室甬道入口處,兩三丈外便是供桌,供桌上擺滿了玉器。供桌之後那尊玉像安然不動,而供桌右側仍然坐著那具乾屍。
“我如大夢初醒,看著手中握著的裝有瓦仙草的小布包,聞著濃烈的盎毒解藥的味道,這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弘道和尚自殺之前,也曾經拼命揉搓雙目,而後他便像發了瘋一般拳打腳踢,最後一指戳死了自己。想來他也陷入了幻境,在幻境之中與敵人交手,而且從他迷幻之時所說的話來看,與他交手那人十有八九便是那具乾屍鄭和。敵人的武功招式,全都是弘道和尚自己想像出來的。他曾經說過鄭和的武功神鬼莫測,天下無敵,他自然不是鄭和的對手。是以在幻境之中,他被鄭和一指點中眉心要害。而事實上雙方的招數無一不是他自己頭腦中的虛妄想像,最後自己殺了自己。其後我也陷入幻境,將心中最慚愧的事情翻了出來,險些被幻境所乘,自己要了自己的性命。好在懷中錦囊中的藥粉灑了出來,這才讓我清醒過來。
“我當時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在這密室之中停留,什麼紫玉葡萄、翠玉白菜,統統都見鬼去罷!我轉頭連滾帶爬的從甬道中逃了出去,只是還沒有逃出甬道,忽聽得身後‘嘶’的一聲厲響,我嚇了一跳,忍不住還是回頭看了一眼,卻見供桌上的燭火突然暴漲,火焰如炸裂一般四散飛去,有幾團火焰落在那乾屍之上,立時燃起了大火,一股熱氣從密室中直撲了過來。我嚇壞了,哪裡還敢停留,掙扎著逃到大殿之中。只覺得後心一片灼熱,火辣辣的好不難受。
“待我逃到大殿中那尊塑像旁邊,這才轉頭望去。只見火焰竟然從甬道中蔓延出來,連牆面都著起火來。我嚇得肝膽俱裂,生怕這還是幻像,是以狠心咬了一下舌尖,只覺得口中一鹹,疼得差點叫出聲來。我知道眼前這些不再是幻像,這大火燒得雖然怪異,鼻子中隱隱聞到了硫黃之類易於引火之物的味道,想來當年建造之時便在牆壁中埋藏好了引火之物。我哪敢在大殿之中停留,一直逃到殿門口,發覺殿門未鎖,從門縫向外張望,院子中也是空無一人。想來弘敬和尚為了掩人耳目,進到大殿之時已將僧眾盡數遣散。而弘道和尚更是行蹤詭秘,自然也不想驚動眾僧,是以這大殿的密室之中雖然已經鬧得天翻地覆,其他僧眾卻是早已安歇。
“我心下大喜,推門便逃到院子中。待跑到院子盡頭,這才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只見一座雄偉的大殿此時已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球,直將整座大報恩寺都照得亮如白晝。耳聽得周圍響起了敲鑼之聲,想來有值夜的僧人發覺起火,敲鑼召集僧人救火。我生怕群僧趕到,發現我之後會惹麻煩,雖然還想看個究竟,卻又不敢停留,只得躲躲閃閃,向大報恩寺寺外逃去。好在此時眾僧都忙著趕向大殿救火,我東轉西繞,雖然好幾次差點被向大殿奔去的僧人撞見,都在千鈞一髮之際都躲了過去。直到逃出了寺門,我才長出了一口氣,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之中。看著大報恩寺上空的一片紅光,回想這一夜所經歷的事情,竟然恍如隔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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