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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延二十二年,臘月初十。
大雪紛揚,不屈江以北千里冰封,漫山漫嶺銀裝素裹,東去河流被凍成長長一條境鏈,有零散失主的負傷戰馬從上面輕踏而過,不時停下,抬腳舔弄傷口。
到了午時,天色越發沉甸,鴉雀拍翅而過,啼聲如老弦二胡,喑啞粗糲,刺破長空。
不屈江西南容塘峽口,傍山而建的城池被大雪覆蓋,城外有方臨時壘砌的寬闊高臺,高臺上列著一排儈子手,冰天雪地,他們清一色的只著一條黑褲,扛在光膀上的大刀被擦得錚亮。
四周人聲喧囂,八千餘眾士兵滿懷期待,三聲鼓響後,報令官高喝帶人。
八十來個身著單薄衣衫的俘虜被從雪地盡頭帶出,為首的年輕人個頭不高,身板頗是清瘦,頭髮遮面,形容髒亂,分不清是男是女。
一條鐵鏈綁縛在年輕人的腕上,另一端牽在一個騎著高頭大馬計程車兵手裡。
年輕人身子負傷不輕,雙膝血跡斑斑,舉步維艱。
出了城門,積雪沒腿,北風變烈,嘯嘯充耳。
夏昭衣抬起頭,迎著風雪斂眸,淡淡掃過面前空曠又擁擠的刑場。
風雪吹開一些她的長髮,露出來的面孔大半是血肉,血肉裡面還扎著許多木刺,已隱隱有腐爛之勢。
她雙唇微微顫抖,眼眶漸漸變紅了,回頭看向跟在她身後的那群將士。
那些高大的男人們也停了下來,眼眸通紅的回望她。
眼淚從夏昭衣眼中跌落下來,滾過皮開肉綻的傷口。
“我對不起你們。”夏昭衣開口說道,聲音粗啞乾燥,不辨男女。
“沒有時間了!快點!”報令官怒喝。
夏昭衣手中的鐵鏈被猛然一扯,整個人往前面跌去。
“跑起來!”報令官又叫道。
“駕!”
那騎馬計程車兵立時拍馬,夏昭衣還未起身便被往前拖去。
“好!!”
“幹得漂亮!”
“跑快點!”
四周響起笑聲和鼓掌聲。
沒有人不恨夏昭學。
東南戰線整整潰敗兩個月,他們終於成功收買了翁迎的左路軍,裡應外合下,本該將繞不屈江往北而去和大乾定國公率領的北軍會師的翁迎大軍全部殲滅,夏昭學卻為掩護翁迎離去,帶著兩千精兵虛張聲勢將他們引入了昇流淵。
等他們發現情況不對,回頭去追翁迎,卻又被夏昭學所率領的部眾拖了半個月之久,嚴重阻撓了他們的行軍路線。
因為夏昭學人少,所以可以靈活遊走,不停騷擾他們,或劫糧草,或燒軍營,隨後又溜得飛快,神出鬼沒。
他們在近半個月的圍剿後,現在終於要徹底殺光夏昭學部眾,出盡這口惡氣了!
而大乾那位定國公,這位夏昭學的父親,也在七日前遭遇伏兵,和世子夏昭德身死荒澤谷。
定國公府最精要的部隊全軍覆滅,夏文善及其長子曝屍雪嶺七日,將於今天挫骨揚灰。
至此,大乾聲名顯赫,榮華盛極的定國公府便只剩下七歲未到的幼子夏昭嘉和那位名冠天下,兩歲拜入名師門下,以奇才著稱的獨女夏昭衣了。
一個女人,再奇才能掀起什麼風浪。
一個幼子,又如何和定國公府那些公叔堂伯們相鬥。
三百年興盛的定國公府,衰敗已是註定,這也將是整個大乾步入歷史消亡的序篇。
眼下,這個他們恨進了骨子裡的男人,正狼狽的像一隻落水脫毛的狗,連跑帶滾的被拉扯著往前,真是大快人心。
“往左!”人群裡有人大聲喊道。
一旁的軍官沒有阻止,也跟著大笑:“右邊好!那邊有高階!”
“跑快點!再快點!”
“不要快了!當心弄死他,不要便宜這混蛋了!”
騎馬計程車兵越跑越快,夏昭衣被拖倒在地,一路摩擦,雪地上留下了長長的血痕,沾著大量被磨掉的血肉。
“將軍!!”
身後那些俘虜們暴動不安,怒吼著衝上來,好幾人被當場刺死。
夏昭衣咬牙忍痛,唇瓣咬出了血,整個人如篩糠上抖動的米粒,不由自己。
人群還在叫囂,夏昭衣氣殫力疲,微微睜著眼睛,忽的看到了立在高臺正上方的那對男女。
雪花如鵝毛,拂過蒼茫大地。
易書榮雙目晶亮,心情澎湃的看著那個被拖扯著,毫無反抗之力的階下囚,滿心皆是挫敗對手的揚眉吐氣,以及將這個與他天下齊名,卻事事都高他一籌的男人狠狠踐踏,踩於腳下的滿足感和得意感。
陶嵐立在他旁邊,婀娜身姿此時一身盔甲,手掌按在別於身側的刀鞘上,唇角譏誚,面無表情。
除了這些將死的人,全場獨她一人知道下面那個揚威將軍並不是真正的夏昭學。
以夏昭衣一介女流之身,這麼被拖下去,撐不住多久了吧。
早死早好,雖不及看到她被一刀砍斷脖子來的解氣,可是她一刻都不想讓這個女人活在世上。
不能讓人發現她是假的,一旦被易書榮知道這個揚威將軍是識天卜命,一雙回春妙手的離嶺夏昭衣,那她們兩個人的命運絕對會在頃刻被完全顛覆。
而且,終是到了如今這一步,她也始終放不下夏昭學,只有夏昭衣替他死掉,夏昭學才能安然離開暘門關。
否則,易書榮那些白隼,可以在半日內就將封鎖訊息傳遍整個雲湖之境。
四年前的花朝節,是陶嵐心裡最深的恨。
那時還在京城,她與人在街頭起了爭執,帶著丫鬟家丁教訓了那缺斤少兩,還倒打一耙肆意誣賴他人的商販後,抬頭便看到人群裡單人單馬,一身鵝色衣裙的夏昭衣。
那年夏昭衣不過十二歲,坐在馬上,與她平淡對視後驅馬離去,未發一言。
當日黃昏,母親帶來她與定國公府親事被作罷的訊息,她急的四處打點打聽,才知道大約是夏昭衣去了她二哥面前說了什麼。
之後,她便成為了整個京兆的笑話,更一步一步淪落至異鄉,再無回去的可能。
想起過往諸事,陶嵐眼眸浮出濃濃的恨意。
不過沒事,老天終究是公平的。
定國公府已經完蛋了。
人群在眼前疾閃而過,夏昭衣周身如車裂,終於再難支撐下去,一口濃血從喉間湧上,吐在了冰寒入骨的雪地上。
師父,二哥……
夏昭衣閉上了眼睛,嚥下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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