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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盛玄怨應道:“我知道你沒有。”他見她額側腫脹的淤青,抬手要探:“很疼吧?”

瓊亦本要說“不疼”的,可見他漆墨般眼底忍下的心悸,並沒有躲開他的手,而是輕道:“……疼。”

他眉頭緊鎖,微微發涼的指節從她眼角往上輕延,輕得都撫不下葉脈上的露珠。硃砂紅半褪而去,淺淺淡淡的柔紅好過女兒家細心抹上的脂粉,他想,瓊亦好像從來都沒有塗過這些。

“跟我來。”他說罷,領著她向鎮上的藥鋪走。

“瓊亦,你不該幫衛家申冤的。”盛玄怨走在身前,話音平淡如水:“這種事本就吃力不討好,還會給自己招來麻煩。”

這話聽得瓊亦耳中生了刺,她腳步頓了頓:“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為何要從頭算起?”

“我知道我這話有些馬後炮,可是,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我們能管得來的,有些人,也不值得去救。”

瓊亦停下了步子:“也就是說,若你是那時的我,你不會幫衛欣欣,也不會選擇幫她父親申冤?”

“對。”盛玄怨回首,停住了身:“我不會。”

瓊亦的目光復雜了起來:“你見她們可憐,不會於心不忍嗎?”

“力之所及,只施小助,我不會將此事查個底的。”他頓了頓,“人各有命,衛瑩目光短淺,與她為人出生脫不了干係,或許這就是她們的命。”

瓊亦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你這話有幾分道理?衛瑩自作自受,可小欣一個半大的孩子,從頭到尾無辜受罪,她無親無長,孤苦伶仃,這也是她的命嗎?”

在這一瞬,她覺得面前的盛玄怨有些陌生,聲音從咬緊的齒間迸出,情緒變化有些強烈:“再者,‘命’?什麼是‘命’?人一旦跪下了,叩首了,自甘不起,那才是你口中的命。只要站著,只要去做,我是絕不會認命的。”

她撥出一息,抿緊了唇,紫目中幾分寂然:“盛顥,你是個信命的人嗎?”

盛玄怨被她這番話活生生定在了原地,他的心臟從未如此劇烈收縮過,在這一霎時中,他從她身上看見了些東西,一些從未在他人身上看見的東西,與往日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

好久之後,他啟了唇:“……我信命。”

“從我記事起,人人都用‘命’字壓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命’,我怎麼能不信。”

瓊亦反駁道:“命是自己的,路也是自己走的,不是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如果有人,窮盡一生也走不出去呢?”

“那我帶你走!”

清脆的應答聲響起,瓊亦拍著胸脯,明瞳中光彩萬千,淺棕睫毛微微卷曲,宛如雀羽,她大聲說著,聲音清亮如許,傳到他耳中更如驚雷般,她又道:“我帶你走出去。”

此刻,盛玄怨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了。

是她。

“我知道你說的這人是你自己,你是盛氏小少主,肩上擔著重任,我也能理解你說出這種話。”瓊亦目光如炬:“他們說得又不一定對,再說,就算你命裡真的有什麼撂不開的擔子,你也可以活得瀟灑快活啊!”

“若是一生被束縛,無法瀟灑肆意呢?”他眼底的墨意愈濃:“你說要帶我走出去,是要陪我走完全程嗎?”

瓊亦繞了彎子地回道:“我說的是心路,你這麼聰明的人,應該能懂吧?”

盛玄怨被反將一軍,他裝傻道:“我不懂。”

“那就當我白說了……”她撇過頭去:“反正,幫衛家伸冤,是我執意要做的,被人算計毒害,我只會怪他們惡毒,怪自己不警惕,不會後悔去做這件事。”

“袖手旁觀任惡人猖獗,逍遙法外,我做不到。”

心念不知從何而起,他想觸碰她,她分明就站在身前,青冥色的袍子下是被壓系得皺巴巴的深青裙襬,暗白色的袖子從袍袖中露了口,鼓出兩團泡泡,真是怪異到沒一處可以著眼看,盛玄怨卻移不開目光。

“瓊亦。”他停頓半晌:“你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這句誇讚怎麼聽怎麼奇怪,瓊亦瞪大了眼,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紅木盒子,遞了過來。

“這是什麼?”

他道:“玉,送你的。”

*

瓊亦拿著紅木盒,與他在街側停下。

“開啟看看吧。”盛玄怨道。

帶著一絲疑惑,瓊亦開啟了木盒,映入眼簾的是枚雕刻的極其精緻的鈴蘭花,花瓣邊緣形似流雲,玉色潤澤,一看便知是好物,價值不菲。“這是,給我的?”

“嗯。”

瓊亦將木盒合上,遞了回去:“……我不能收。”

盛玄怨挑眉:“是不喜歡嗎?”

“不是的,盛顥,這太貴重了。”她推辭道:“我受不起。”

“受得起。這是我特地託人為你琢的,世間只有你能配它,你若不要,我也不會收回來了。”他話音十分堅絕,又補充著道:“你我初識時候,你遇上邪祟,我還不明緣由地惹了你生氣。玉可以辟邪,唯願你日後再無邪祟纏身,平安順遂。”

他說得誠摯,瓊亦握著紅木盒,心間不由得小鹿亂撞。

世間只有你能配它,這種話,他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說出口……

瓊亦拾起玉鈴蘭握在手中,輕輕摩挲,胡亂想著。

“謝謝你,盛顥。”她道:“我會珍惜的。”

“嗯。”

瓊亦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那你這月與上月離開學府的好幾日,都是為了這件玉飾嗎?”

“對。”盛玄怨道:“那巧匠居於池山,路途幾日,委託他琢玉和取玉,都花了些時間。”

這一瞬,瓊亦覺得她胡思亂想的境界屬實有些太過高深了,她想過盛玄怨是去見了她喜歡的姑娘,想過他趕回家成親,想過他因為什麼急事不得不走,還想過他已經死了。

卻根本猜不到,他其實是為自己準備禮物去了。

“這玉的模樣,你喜歡嗎?”

瓊亦微抿唇角:“嗯,特別好看,我很喜歡。”

聽此,盛玄怨淡然展笑:“你喜歡就好。”

這麼算來,這是瓊亦第三次見到他笑了,她格外傾心於見到他的笑顏,他這副皮相若是眉目含情,笑面春風,堪稱一絕都不為過。

可握著玉鈴蘭的瓊亦,現在就已經很滿足了。

二人到藥鋪抓了些消腫外敷的藥,還請了大夫把脈探毒,最後依舊不知道讓她真氣凝固的到底是什麼毒,反而被人嘆了聲:活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見雙雙身中樂合歡的人,能扛過這猛烈纏綿的媚藥。

兩個人的臉陰晴不定,紅的紅,紫的紫,付完銅錢就離了藥鋪,半點不加停留。

瓊亦跟著盛玄怨回到了宿處,隻字不提一路上發生的種種,那突如其來的擁懷,審完話後的爭執,以及贈玉時的心悸,懷中多出的一枚小小的玉鈴蘭,解了她的心結,原來自己想的那些都是瞎猜,盛玄怨走的那麼久,都是為了她。

*

她說:那我帶你走。

盛玄怨想起這句話,胸口就像是容納了一點兒火引的荒原,在風海中燃成一片。

“盛顥,你命格如此,此生就當以祓煞驅邪為任,鎮壓雙煞。”

“這是你該做的,不論想與不想,你都必須得做。”

“這是盛家的命,也是你的命。”

“你必須去。”

可她站在身前,拍著胸脯坦坦蕩蕩地道:“命是自己的,路也是自己走的!”

她還道:“我帶你走出去!”

怎麼會有人能如此直率地說出這種話的,到底是沒被命運磨過,還是真的缺心眼?

他又想:她說這話的時候,就像是欲飛欲停的小雀兒,可自己伸出了手,她又壞心眼地拍著翅膀躲開了。

盛玄怨想抓住這隻小青雀。

家中的嫂嫂曾經告訴過他:有了相中之物,萬不要多加猶豫,否則下一瞬可能就再也得不到了。

他既然相中,就沒有放手的道理。

可比起用網將她捉下,盛玄怨更希望這隻小青雀可以主動停在自己肩上。

瓊亦:撩撥是會撩撥的,主動是不可能主動的。

回到小院中的她正坐在圓石凳上,等著盛玄怨開啟藥瓶為自己敷藥。尾巴又以為他們買回什麼好吃的,在桌下竄來竄去,眼巴巴地盯著桌上那兩個藥瓶。

盛玄怨開啟藥瓶,走到她身側:“來。”

瓊亦撥開鬢邊髮絲,綰在而後,向他偏過頭,迎上了自己受傷的半邊面頰。她膚色很是白淨,並不是冷色,而是帶著層似有似無紅潤氣色的柔白,一掐就能掐出水似的,這麼一對比,更顯得眼旁那塊腫脹淤青格外嚇人。

他每看一回,對蘇長銘的恨意就深上幾分。

將略帶粘稠的藥液倒在併攏的雙指尖,他半俯下身子將其塗抹在她的傷處,指腹帶著一絲涼意劃過,縱使他再輕再小心了,瓊亦仍然顫了顫肩膀,“唔。”

“疼?”盛玄怨指尖不停,連帶著去抹周圈的淤青處:“沒事的。”

“不疼。”她眼睫低垂,道。

他抹完薄薄的一層藥,收回了手,雙指與拇指抵在一處輕輕摩挲,那觸感輕微,卻是像輕風,也能吹得草尖兒亂晃:“還有瓶藥得塗。”

瓊亦別在耳後的手並沒有收回去,側身的這個角度,更顯她鼻樑小巧高挺,睫毛卷曲:“塗吧。”

盛玄怨倒出藥粉在手中,往前湊近了身子,將它們撒在她額角眼後上,而後壓住自己亂跳的心:“好了。”瓊亦轉過身來與他相視,露出一個笑容,“謝謝盛顥。”

“不……不用謝。”盛玄怨站直身子,有些慌亂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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