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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的小宦官半夜裡聽見幽幽的哭聲,強打起精神推門進來詢問:“楚小姐,是您嗎?”他將將踏進偏殿一步,後頸上一陣劇痛,當即昏厥過去。

沉舟無聲地合上了門,把人拎到門後靠著。

層層金色紗帳垂落籠罩的床榻上,楚識夏已經沒在哭了。她蜷縮著把自己抱成一團,睫毛溼漉漉的擰在一起。

一地清寒的月光潑灑進來,像是流動的銀。沉舟踏碎月色,一步步走到窗邊坐下,然後像剛才一樣伸出一隻手探進紗帳裡,讓楚識夏握住。

“你怎麼進來的?”

“藏在馬車下面,這又不難。”沉舟輕描淡寫地比劃道,“你剛剛說,要殺誰?”

楚識夏從那段讓人窒息的、真假難辨的夢境裡醒來,神智慢慢清醒。如果是十五歲的楚識夏,恐怕真的會不顧一切殺了皇帝。但她已經是守過邊關、領過兵的人了。

“不說?”

寂靜的月光下,只有沉舟的手指起落飛舞,落在金色的紗簾上,像是蝴蝶起落的影子。

“這並不難猜,宮裡難殺的人不算很多。我猜,是皇帝。”

楚識夏猛地攥住了他的手指。

“不讓我殺嗎?”沉舟很平靜,“可你剛剛不是那麼說的。”

帝都把人劃作三六九等,皇族公卿以下都是螻蟻,人命如草芥。相比起來,沉舟覺得自己相當一視同仁——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官宦權貴,對他而言都是一樣的。

劍鋒之上,人命都是一樣的輕。

貴族的脖子並不會比平民的更硬一些。

“我們來帝都這段時間……你有沒有往雲中傳信?”楚識夏聲音沙啞,問了一個風牛馬不相干的問題。

沉舟皺著眉,沒有領會到她的意思。

“有,還是沒有?”楚識夏又問了一遍。

沉舟感到指尖傳來的痛楚和灼熱的呼吸,於是照實點了點頭。

楚識夏心痛如絞,像是無數刀槍劍戟戳刺著她的心臟,留下一捧千瘡百孔的血肉,四處漏風。她背後的冷汗一層層冒出來,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楚識夏酸楚又痛苦地想。

前世她就覺得奇怪,帝都再遠,攝政王再手眼通天,楚明彥也不是甘願當瞎子的人,不可能放任楚明修一個人不管。一開始楚明彥就知道楚明修的處境和死因,但他沒有說。

楚家不能做亂臣賊子,雲中的兵不能出擁雪關。

所以楚明彥只是一個人坐在大雪紛飛的簷下,默默燒掉了那封寫著弟弟死因的密報。他怕楚識夏恨,怕楚識夏不管不顧地刺殺皇帝,更怕無人鎮守擁雪關。

與其恨一個人卻無能為力,倒不如不知道恨誰。

沉浸在仇恨裡的人,最後會毀了自己。

鎮北王多方權衡,機關算盡,顧慮著擁雪關後的天下百姓,顧慮著楚家百年的清名,顧慮著妹妹的痛和恨,生生地把自己熬到油盡燈枯。

夜深人靜的時候,楚明彥是不是也曾看見弟弟徘徊不去、找不到家門的魂魄?他會不會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弟弟?

為什麼不和我說呢?是我還沒有長成你期望的、可以依靠的樣子嗎?你一個人扛著,不累嗎?

楚識夏張口想問,卻吐不出一個字,汗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恍恍惚惚地看見了那個病骨支離的背影,徒勞地伸手想要抓住,卻冷不防滾下了床。

手腕上的佛珠被掙得斷裂,四下散落。

沉舟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接住她。楚識夏在他的懷裡抖成一團,額髮被汗水浸得溼透。楚識夏臉色慘白,像是沉溺進了另一個沼澤裡,沉舟從未見過她這樣搖搖欲墜的模樣。

沉舟想叫醒她,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他心急如焚,最後握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肩頭狠狠咬了一口。鮮血的味道沒入沉舟的齒關,他抬頭看向楚識夏逐漸清明的眼睛。

強烈的疼痛把短暫地喚醒了楚識夏,她怔怔地看著沉舟年輕的臉,恍如隔世。

“現在是……祥符四年。”楚識夏喃喃道,“對麼?”

沉舟齒間帶血,神色沉重的點頭。

她還有機會,她不會是第二個楚明修。

——

雲中,鎮北王府。

桌上的燈“噗嗤”一聲響,燈花炸裂開來。楚明彥支著腦袋在桌上昏昏欲睡,卻在這時被驚醒過來。

值夜的幕僚貼心地為其將披風往上拉了拉,“王爺回去休息吧,短時間內不會有擁雪關的軍報了。不是說北狄人正在往北撤嗎?”

楚明彥按著眉心,心有餘悸道,“我方才忽然覺得心口很痛……有帝都的訊息嗎?”

是在惦念大小姐。幕僚心下嘆氣,如實道,“還沒有,大小姐向來聰慧,應該不會出大事的。”

“我哪裡不知道她聰慧,可她就是太聰明瞭,太聰明的孩子活得會很辛苦。”楚明彥搖搖頭,起身走到窗邊,窗外積雪將化,“她長這麼大,最大的缺點就是感情用事,卻總也改不掉……這不是將軟肋送到人家手裡,任人拿捏麼?”

“神機妙算如王爺,不也關心則亂嗎?”幕僚調侃道,“有心軟的地方,才像人啊。說明王爺將大小姐養得很好。”

“帝都那個地方,哪裡是人呆的。”楚明彥苦笑。

——

次日清晨。

楚識夏才睜開眼睛,便摸到手腕上完整的一串佛珠——十四顆,一顆不多一顆也不少,彷彿昨夜那場夢魘只是她的臆想。可肩頭的齒痕才結痂,動一動就要流血。

偏殿裡只有她一個人。

“楚小姐,您醒了麼?”

宦官捏著一把尖細的嗓子在門外喊,“陛下傳您去用早膳。”

“醒了。”

偏殿大門被人推開,宮女們魚貫而入。楚識夏被宮女們圍繞著更衣洗漱裝扮,布娃娃似的任人擺佈。她的眉眼在描摹下豔得有幾分戾氣,像是沾了胭脂的刀劍。

“帝都的千金們都是配玉石鐲子,最近時興的金絲絞枝纏花鐲子也很襯姑娘這身衣服。”宮女吹捧道,“姑娘要不要試試?”

楚識夏垂眸掃了一眼手腕上色澤瑩潤的佛珠,輕描淡寫道,“不必了,我生來煞氣重,兄長特意求來佛珠為我鎮壓。隨意摘下,恐傷了他人。”

宮女便悻悻地住了嘴。

鏡子裡的少女穿著一身豔色的織錦長裙,裙襬上點綴著金色的鳶尾花紋。盤起來的髮髻上錯落著珠釵,唇上點著一抹紅色,映得她肌膚欺霜賽雪。

倒有幾分像盛氣凌人的帝都名媛。

楚識夏拎起裙襬,大步走出了偏殿。

還未走到正殿,楚識夏就聽見了皇帝和某人交談的聲音。

“近來春日漸暖,是萬物復甦的季節。母后的意思是,不如在城中各處架棚施粥,廣積善德,以求今年國運昌隆。”

皇帝共六個兒子,有資格清晨面聖的卻不多。

楚識夏腳步略一遲疑,殿內的皇帝卻已經發現了她,“墨雪,過來做。”

楚識夏轉過門扉,映入眼簾的是一襲蟒袍,和一張素淨而柔弱的臉,像是一支被雨水打溼的紫丁香。

“臣女見過太子殿下。”楚識夏立刻就反應過來了。

白煥靜靜地端詳著面前的少女,只覺得眼前微微地被她的容光所照亮。

昨天三皇子被打得鬼哭狼嚎,一路滾進了宮裡,可他看著身上並未少了哪塊肉,想來下手的人還是心中有數。

“不必拘禮。”白煥冷淡疏離道,“父皇若沒有指教,兒子就先回去了。”

“急什麼?”皇帝抽出一雙象牙箸在桌上點了一下,神色莫名,“雲中雪災頻發,墨雪對於賑災一事應當比你更清楚,你不如問問她的想法。”

白煥輕輕地擰起了眉。

他雖然不喜攝政王擺佈,但也知道和楚識夏走得太近對自己沒有好處。皇帝對他厭惡至極,此舉試探之意昭然若揭。

楚識夏輕輕地嘆了口氣,很為難似的,“陛下真的要讓我說嗎?”

皇帝來了興致,“你說。”

“賑災和施粥並不一樣,我恐怕幫不了太子殿下。”楚識夏神色肅然,“一個是為了讓百姓們活命,一個是為了求神告佛,恕墨雪有心無力。”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皇帝夾槍帶棍地譏諷了一句,擺手道,“也罷,隨你母親去吧。總歸是為了做個樣子給旁人看,別做得叫人看了笑話就好。”

白煥點頭稱是,壓低的眼角捕捉到楚識夏唇邊一縷難以覺察的笑意。

——

楚識夏出宮的時候帶走了一馬車的賞賜,還有羽林衛的官印。那是一枚黃銅印章,背部是一隻振翅欲飛的鷹。楚識夏把這枚沉甸甸的官印在手裡拋來拋去的玩,馬車卻忽然停下了。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馬車壁。

“誰?”楚識夏按住了飲澗雪的劍柄。

“我。”白煥的聲音毫無徵兆地響起,“方才的事,謝謝姑娘了。”

“沒什麼好謝的,殿下不怪我口出狂言就好。”楚識夏輕飄飄地放下了劍。

“那就這樣吧,如此對我和姑娘都好。”

這句話說完,馬車重又緩緩走動起來。楚識夏忍不住撩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白煥清雋的身影消失在層層關閉的紅色宮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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