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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引雲中楚氏大小姐的使團在半路上遇刺,一干書生幕僚死的死、瘋的瘋。這個訊息比大小姐本人更快抵達了帝都,有人驚有人怒,驚的是有人居然敢捋攝政王的鬍鬚,怒不可遏的卻是攝政王本人。

“會是楚明彥乾的嗎?”幕僚猶豫著問。

攝政王陳邦四十歲有餘,生了一雙銳利的鷹眼,看人的時候總是斜斜地睨過去,給足了輕蔑。他穿著灰撲撲的素袍,乍一看像是哪個巷子裡苦讀的老書生,全無富貴相可言。

“如果是楚明彥,使團裡一個人都不會留,傳進帝都的訊息應該是‘楚氏大小姐遇刺,使團無人生還’。”陳邦沉吟道,“這手段漏洞百出,反倒讓我有些拿不準。”

“那群宦官倒是平安無事,莫非是陛下動的手?”

“這倒是那位天真的陛下會想出的昏招,但即便他想動手,也得他有人可用。”陳邦搖搖頭,“不會是他。”

“楚氏女入帝都,也是首輔所願,那麼想來,也不會是他了?”

陳邦這一次沒有說話,而是轉頭望向窗外漸漸融化的冬雪。

“也有可能,是那楚氏女自己動的手。”

幕僚有些猶疑,“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動手殺人?”

“楚明彥教出來的,能是什麼信男善女?楚家從上到下,都是狼崽子。”陳邦哼笑一聲,“我倒是越來越好奇,這被楚家兄弟倆捂著的寶貝妹妹是什麼樣子了。”

攝政王手下精兵強將無數,一個梁先生並不算什麼。但打狗也要看主人,攝政王入主朝野近二十年,還是頭一次被人明晃晃地拂了面子。

——

楚識夏掀開車簾的一角,放眼望去,帝都巍峨的影子佇立在天邊。太陽尚有一半沉在地平線以下,晨曦給灰色的城池鍍上了一層聖潔的白光。

玉珠小心翼翼地解開楚識夏纏在手心裡的布條,撒上新的藥粉,又用乾淨的布條重新包裹起來。

“大小姐也真是的,王爺叫您珍重自身,才剛出闋北您就弄出來一手的傷。”玉珠輕聲抱怨著,“您小時候練劍,都沒蹭破過這麼長的皮。”

“玉珠,大小姐頭疼。”楚識夏往臥榻上一倒,卷著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團,懶洋洋地說,“我睡一會兒,進帝都了你叫我。”

玉珠嘆了口氣,只能應下。

楚識夏睡的迷迷糊糊的,隱約感覺到有人替她撥開垂落的頭髮。那人的指腹帶著層繭,蹭得她有點癢,低垂的睫毛細細長長,濃密如簾。

“沉舟。”楚識夏咕噥了一聲,抓住他的手指道,“別鬧,我再睡一會兒。”

那人一僵,伸出另一隻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

於是楚識夏很快又睡著了。

她再次醒來,手心裡攥著的不是某人的手,而是一小包精緻酸甜的糖漬櫻桃。楚識夏笑了笑,旋即聽見馬車外傳來人聲喧譁。

“大小姐,您別出來。”玉珠隔著車簾低聲說,“有點麻煩,很快就好。”

楚識夏充耳不聞,一把掀開了車簾。

帝都城門下,道路兩旁有盤問計程車兵、擺攤的小販,一身騎裝坐在高頭大馬上的貴族子弟,以及陸陸續續排隊進帝都的老百姓。

最為矚目的,是堵在楚識夏馬車前的送葬隊伍。

為首的男子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手裡抱著個靈位。他身後的人高舉起白色靈幡,隨著他哭喪的節奏丟擲一把又一把的紙錢。

“我兄長是個本本分分的書生,此次迎楚家大小姐入帝都,乃是奉命前去,不知何處犯了鎮北王府的忌諱,竟要落得客死他鄉的下場!”男子悲痛難忍似的,仰天痛哭道,“我可憐的兄長,你一心為百姓謀福祉,何以至此啊兄長!”

人群中議論紛紛,飲澗雪的劍柄壓在玉珠肩頭,把她撥到了一邊。楚識夏一身素白色的衣裙,像是一片雪絨,落在了塵土飛揚的城門口。她緩步走到男子面前,一時間竟像是送葬隊伍裡的一員。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把劍上,嚥了咽口水,緊張得詞都忘了。

“你說你兄長客死異鄉?”楚識夏微微一笑,“我雲中楚氏鎮守邊關百餘年,多的是為了中原百姓戰死關外、無人收屍的將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周的百姓埋在哪裡,都不是異鄉。”

男子卡住了,結結巴巴地說:“你楚氏心懷怨懟,不敢得罪陛下,就拿我無辜的兄長開刀洩憤……”

“你兄長是梁先生?”楚識夏瞥了一眼靈位,面上帶著幾分以假亂真的哀婉,“梁先生捨身護我,當真是讓我感動不已。所以,我又怎麼忍心讓梁先生的家人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上?”

男子茫然地看著她,沒理解她的意思。

“你兄長是不是死於我手,不如你親自問問他?”

楚識夏一抬手,護衛們便將隊伍末尾用草蓆層層覆蓋的棺槨抬了上來。腐爛的酸臭味撲面而來,男子立刻就意識到了裡面是什麼,不等他起身逃開,楚識夏已經抓住了他的後領子。

“跑什麼?”楚識夏湊在他耳邊,雲淡風輕道,“你不是為你兄長,眼睛都要哭瞎了麼?不如本小姐再贈你一具棺槨,讓你兄弟二人在地下團聚?”

男子聽出她話裡濃重的殺意,想起雲中楚氏世代都是殺人如麻的活閻王,雙腿癱軟在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楚識夏不理他,拔劍插進蓋子與棺槨的縫隙裡,挑開了棺蓋。

一具腐爛了一半的屍體大白於天下,他蜷縮著躺在棺材裡,白胖的蛆蟲在他的面板褶皺中蠕動。

“梁先生高義,楚氏墨雪感激不盡,原本打算將梁先生厚葬,實在不知梁先生胞弟今日唱這一出是為了什麼。”楚識夏像是聞不到那股惡臭的氣味,扶著棺槨痛心疾首道,“即便如此,墨雪也願為梁先生撫養家人。”

男子磕磕絆絆地還要再說什麼,卻一個完整的字都吐不出來,猛地撲倒在地嘔吐起來。

楚識夏在心底發出一聲冷笑。

——

秋葉山居是老王爺北征大捷時,先帝賞賜下來的。每年楚明彥進京述職都會在此休憩,宅子裡尚有幾個老人,聽聞楚識夏入帝都的事,早早地把宅子打掃乾淨了。

“大小姐帶來的人都安頓好了,只是那些棺槨,不知道怎麼處理?”管家問道,“要派人去問問攝政王麼?”

“問什麼攝政王,”楚識夏漫不經心道,“這些人不是朝廷派出的官員麼,和攝政王有什麼關係。”

管家悚然道,“是,老奴失言了。”

“無妨,都埋了吧。”

楚識夏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趴在美人榻上閉目養神。

她還沒進帝都就遇上攝政王擺的這臺戲,一個接不好,楚家就要落個罵名,楚明彥少不了在朝堂上被文官戳脊梁骨。這帝都樓閣連雲、萬國來朝,卻不是繁華的溫柔鄉。

楚識夏在心裡嘆了口氣,忽而聽見房樑上傳來另一道呼吸聲。

沉舟輕盈盈地翻身下來,坐在她旁邊。

“沉舟,你怕不怕我?”楚識夏睜開眼睛,轉頭看著他湖水般寧靜的眼睛,“我殺了人,栽贓嫁禍、顛倒黑白,你怕不怕我哪天發起瘋來,把你也殺了?”

沉舟想了一會兒,問:“如果你殺了我,會給我立碑嗎?”

楚識夏被他問得愣住,懵懵懂懂地回答:“會吧?”

“碑上寫什麼?”

“寫……”

寫什麼呢?沉舟沒有家人,沒有故鄉,甚至沒有姓氏。他在雲中長大,可對雲中沒有眷戀,雲中能算是他的故鄉麼?他是沒有根的浮萍,是漂泊的飛蓬,天下之大,卻無他可棲身之地。

“如果你不知道寫什麼,那就寫‘楚識夏立’。”沉舟不知道聯想到了什麼,笑容有些哀婉。

不必寫我姓名,若我碑前有你的痕跡,這一生也不算枉費。

楚識夏猛地從榻上爬起來,兩隻手捧住他的臉,湊近了看他的眼睛。這樣近的距離,沉舟身上淡淡的霜雪氣味毫無防備地撲到她的鼻端,沉舟也無從躲避她的逼視。

“我不會殺你,永遠都不會。沉舟,我不會給你立碑,我們都要活著回雲中。”

沉舟被她眼底銳利的光刺痛,無法拒絕地點了下頭。

——

紫宸宮。

紫宸宮內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整個宮殿被炭火燻得暖如春日,奼紫嫣紅的繡球、鳶尾、蘭花嬌豔欲滴,奼紫嫣紅。

白善低眉順眼地恭候在桌案前,一五一十地複述了白日裡城門口的那出鬧劇。

“好一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桌案後的皇帝挽起衣袖侍弄著一盆蘭花,低低地感嘆了一聲,“楚明彥養的好妹妹。好膽識,好謀略。”

白善頗有眼色,連忙吹捧道,“鎮北王忠勇,楚三姑娘亦不遜色於男兒,有楚家為陛下鎮守邊關,乃帝朝之福。”

皇帝搖搖頭,剪斷了一片花葉,又恨又怒道,“楚識夏一個女兒家都能說出這樣的話,可我帝朝中盡是攝政王的鷹犬,入朝參政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可見一斑。”

白善噤若寒蟬,半晌才寬慰道,“陛下九五之尊,只要陛下想,定能大展宏圖。攝政王固然有從龍之功,陛下盛怒之下,他也得避您的鋒芒!”

皇帝被他這通馬屁拍得通體舒泰,心情愉悅道:“若我明日宣楚識夏覲見,楚家會不會得意忘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無論陛下見或不見,都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白善露出一張白胖的笑臉,溫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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