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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子, 聽說你昨晚尿了。”阿奴啃了一口芙蓉糕, 對搖籃裡的明月輝說。

這孩子換上了乾淨衣服,整個人看起來還是陰沉沉的。

除了老爺子和明月輝,他不跟任何人說話。

可就是對著老爺子和明月輝, 他才展露自己最真實的性格。

“嘎。”明月輝一副你個小鱉崽子懂個籃子的表情。

她那是情有可原。

昨晚上實在憋不住了,本來發出餓狼咆哮想要叫醒奶孃, 奈何奶孃睡得跟豬一樣, 就任憑她叫啞了嗓子,也沒起來。

沒法, 明月輝只能委屈地尿在了床上。

她發誓,她已經是同齡人中最乖的嬰兒了, 易地而處,阿奴這小鱉崽子一定沒她做得好。

她已經隱隱有些尿意了,如今穩穩地憋著,只等奶媽採買回來,再使出餓狼咆哮大法,讓她抱著解決了三急問題。

哪知一炷香過去了, 兩炷香過去了, 三炷香過去了……

“鴨子,你怎麼了?”阿奴吃完了整盤芙蓉糕,本來在舔盤子的,見搖籃上小女嬰別成了豬肝色的臉,停止住了在瓷盤上來回舔舐的舌頭。

小鴨子沒有回答他,而是死死地憋著嘴, 嘴唇都在哆嗦了。

“鴨子?”阿奴放了盤,歪著頭,緊接著,聞到一股熟悉的尿騷味兒。

一股水流從搖床上蔓延開來,滴滴答答落到了他的衣服上。

“誒!又髒又臭的小鴨子!”阿奴趕緊捏住了鼻子。

羞恥感從明月輝的神經蔓延開來,她不是又髒又臭的小鴨子,她平時香香的,特別愛洗澡!

“哇……哇……”她第一次由心而發,傷心的哭了。

下一刻,她愣住了。

阿奴一手粗魯的拽住了她的腿,將她如魯智深倒拔垂楊柳一樣,將她倒提了起來。

明月輝:qaq

他要幹什麼?!

緊接著,阿奴將那快已經濡溼的尿布一拔!

……

……

當老爺子回來的時候,他見到阿奴一手抱著明月輝,臉上流露著與平常完全不同的神采。

小姑娘的溼尿布被他換了下來,堆放到角落裡,取而代之的,是她閃耀的新尿布。

“阿奴?”老爺子頗為驚奇。

“鴨子尿了,阿奴給換的!”阿奴第一次正臉看老爺子,一副想要老爺子表揚,躍躍欲試的模樣。

老爺子:“!!!”

“阿奴太厲害了!”老爺子拍了拍阿奴的肩膀,活像小孩子上山打了一隻吊睛白虎的模樣。

明月輝這一刻,才感覺到什麼叫做重男輕女。

饒是明月輝已經面如死灰,狂喜中的老爺子依然毫不在意她。

這老頭子一點都不懂,剛剛身為一個嬰兒的明月輝到底經歷了什麼該死的事情。

“鴨子就是鴨子,想拉就拉,想尿就尿,一點也管不住自己。”阿奴毫不掩藏對明月輝的鄙視,彷彿鄙視了她,就能抬高自己一樣。

“那阿奴會不會嫌棄鴨子?”老爺子問。

阿奴瞥了一眼自己臂彎裡的小嬰兒,別過頭,“有一點點。”

“鴨子還小,等以後長大了,就不會了。”老爺子捏了捏明月輝的小臉,“奶孃是個糊塗的,以後鴨子還要阿奴好好照顧才是。”

“阿奴願意嗎?”

明月輝一個激靈,面色比餿了豬肝好不了多少了。

阿奴又瞥了瞥明月輝,臉色陰晴不定,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個字:“好。”

明月輝的世界登時天旋地轉,男女有別,他都把她看光了,光了啊!!!

這一天裡,明月輝都吃不好睡不好,半夜裡還吐了奶。

模模糊糊聽到了奶孃和老爺子的對話。

“阿奴給囡囡換尿布?”奶孃搖著腦袋,“這可怎生得好,男女有別不說,要是他把囡囡咬了怎麼辦?”

“就這倆孩子,我恨不得他倆日日挨著睡在我碧紗櫥下。”老爺子的聲音很寥遠,跟平常那副嘻嘻哈哈的樣子都不一樣,“阿奴還小,尚不知男女,且兩人本就是兄妹,應當相互照料。”

“說不定,以後咱們這家人,就剩阿奴來照料囡囡了呢……”

說不定就剩阿奴來照料囡囡了呢……

明月輝腦海裡回想著這句話,漸漸又不可遏制地進入了夢鄉……

誰也想不到,這句話居然一語成讖。

……

那是在半年以後,老爺子正在給阿奴開蒙。

這時候明月輝已經上了冊子了,叫攬月,沈攬月。

許是怕阿奴咬死人的事情風波未過,老爺子遲遲未給阿奴上冊,他在府裡的位置很是尷尬。

比起阿奴,同樣犯了事的閔氏倒也大搖大擺了,多次催促老爺子把女兒交還給她。

每次她的嬤嬤來,阿奴總是堵在門口,四腳落地,朝老女人齜牙咧嘴。

那老女人一怕,就向閔氏謊報軍情,說是小小姐最近染了病,老爺子說要休整一下。

閔氏大病初癒,也不好再撫養一個病孩子。

情敵已死,自己死裡逃生,夫君低頭認錯,又逐漸將沈氏的命脈握在手中,閔氏簡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可正當她最為驕縱自滿之際,自府外衝進來一群官兵,粗魯將其摁倒在地,“罪婦閔氏,殺人碎屍,證據確鑿,惡貫滿盈!”

官兵從沈府內的棗樹下挖出了幾塊女人的骨頭,閔氏連其侍女嬤嬤全部被帶走了。

一時間小城鎮裡傳得風風火火,把閔氏傳成與羅剎無異的毒婦惡鬼。

說是閔氏因嫉妒殘忍殺害了沈運的外室,然後當著外室之子的面,將外室切成了一段段,拿去餵狗。

閔氏大呼冤枉,她明明已經把那阿伊娜的屍體處理乾淨了,怎會留幾塊骨頭在棗樹下?

人群裡,沈運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自己的妻子,與平常的懦弱截然相反,他神色炯炯,眸光裡綴著無所畏懼的毒液。

這一切都是他的佈局,他等了好久好久……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閔家在當地地位斐然,閔老爺當然不肯寶貝女兒受苦,買通了當地官員翻案。

那當地捕快只好再重查此案,不查不知道,一查便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給牽引了,漸漸扒出了原來閔氏並不姓閔,百餘年前,曾經由一戶姓朱的人家遷了來。

這本來只是扯出來的一根小小的線,誰也不關心閔家以前姓朱還是姓牛,這個小細節很快就被人遺忘了。

然而就在這件事暴露的一個月後,一群暗影抵達了這座小城,一夜之間,曾經富甲一方的閔家滿門被屠。

緊接著,就是閔氏所嫁的沈家。

那一個黃昏,老爺子像是有什麼感應一樣,把小阿奴吆進了一個地道。

老爺子顫抖著手在小阿奴胸前繫了一個疙瘩,將明月輝綁在阿奴單薄的背脊上。

“阿奴,爺爺沒想到,你阿父竟然如此喜愛你的阿母。”老爺子平靜地笑了笑,仿若那一天的黃昏,明月輝睜大了眼睛,想要記住他的樣子。

他是這輩子第一個抱起她的人,是為她提供溫暖的庇護與港灣的人。

“喜歡到……寧願葬送了沈閔兩家,也要替她報仇。”

阿奴的眼睛被黃昏染成了琉璃色,他就這樣仰著臉,看著老人。

老人的眼中沒有恨意,他的眼裡種著一枚寧靜的種子。

“我們沈家以前並不姓沈,而是姓桓。閔家也不姓閔,而是姓朱。”老人喃喃講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久到他還沒有出生,是上一輩的上一輩的上一輩的事。

那時候大梁還沒有建立,梁元帝是前朝的太傅,而桓家先祖乃是前朝大司馬,朱家則是大司農。

當年桓家先祖發現梁元帝有不臣之心,曾經有心阻止,與朱家聯合抗擊司馬氏。

而後反被司馬氏栽贓,被判下誅滅三族之罪。

桓家先祖早已給自己留下退路,不忍見朱家遺孤遭難,遂讓桓家小輩帶著朱家遺孤逃難,而自己則慷慨赴死。

司馬氏奪得皇位多有不光彩之處,一直深恨桓朱兩家,遂兩家一直隱姓埋名,不敢透露自己的身家。

沈老爺子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能這樣狠,這樣恨。

恨到要拉著閔氏全族陪葬。

“若老夫當年早點發現,閔棋與我兒並不合適,便不會有這段孽緣了。”沈老爺子鼻子抽了抽,“這識人不清的雙眼,桓家毀在我手上,實屬應當。”

“只是……”沈老爺子捏捏阿奴的小臉,“你妹妹沒有錯,她雖是閔氏之女,於你有殺母之仇……”

“可她是無辜的,她從出生開始便從未接觸過閔氏。”沈老爺子就像在對一個成年人說話一樣,小心翼翼地問道,“阿奴,你願意替爺爺照顧小鴨子嗎?”

阿奴抿了抿嘴,沉默地拉著老爺子的衣袖,“一起走。”

他不知道為何老爺子要讓他走,可他擁有狼一般的感知,敏感地感覺到了空氣裡潛伏的危險。

沈老爺子搖了搖頭,杵杵柺杖,“這個家還需要老爺子呢。”

臨了,他揉了揉明月輝的團團臉,低下頭來,吧唧一口,親在了她的額頭上,“小鴨子,以後要好好聽哥哥的話了。”

“記住,這是你世上最好的哥哥。”

“他叫做,沈、南、風。”

阿奴驀然抬起了頭來,他終於有了一個名字,有了一個屬於沈家的名字。

這個名字甚至從沒有入過籍,沒有被沈家的任何人聽到過。

……

地道很窄,確實僅容一個人爬過。

阿奴身子小,揹著明月輝剛剛好。

明月輝不哭也不鬧,就算是地道里的空氣過於稀薄,她也只是忍著難受輕輕咳了咳。

揹著她的男孩,呼吸短促,“鴨子,撐住。”

“嘎。”

“鴨子,乖,乖,你一定要撐住。”阿奴像是哭了,聲音顫抖著,有微微的溼意。

“嘎。”明月輝撐著力氣回答他。

那一天男孩子不知道爬了多久,中間又累又餓地短暫暈倒過一次。

不過半柱香,他驚起,驚恐地叫了一聲,“鴨子?!”

“嘎。”

聽到明月輝的回答,他似乎安心了,又胼手胼足爬了起來。

他的雙手雙腳都被磨爛了,但為了爺爺的囑託,為了背上的鴨子,他就這樣不停地爬呀爬……爬呀爬……

終於爬到了地道的盡頭。

他爬出地道,一輪大大的明月掛在了林梢。

……

那夜過後,明月輝聽說閔家和沈家的人都死了。

兩門的慘死成了附近城鎮一時最熱門的話題。

聽說閔氏在牢裡被切成了一段段,沈運是抱著一個木盒子自刎的,那木盒子被一把火燒焦了,誰也不知道里面放著什麼。

老爺子死在了自己的獨院裡,他死前遣散了一眾下人,可下人們還是沒逃脫厄運。

每個人都有了每個人的結局,只有小男孩揹著他的鴨子,一步步踏向了他也看不清的未來。

作者有話要說: 鴨子和阿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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