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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安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坐在一把椅子上。

眼前是冰白的實驗室,成千上萬道監控螢幕列於牆壁。

測量之城的街巷、康斯坦汀大學的禮堂、邊緣區的酒館、甚至外界的沙地……每一道畫面,都清晰地呈現在一格格的監控中。

這裡應該是測量之城的廢墟大樓,黎明系統的總部。

一名身形透明的青年背對著蘇明安而立。純白的長袍似一襲滾落的雪,毛絨絨的滾邊簇擁著青年的肩頸。

聽到動靜,青年回過頭,看向蘇明安。他銀色的眼睫微微一抖,像是在夜色中飛舞的靈蝶。資料流如疾風驟雨般在他身周湧動而過,彷彿狂躁的江濤。

“黎明系統?”蘇明安站起身。

“歡迎回來,博士。恭喜您完成了凱烏斯塔。”黎明說。

“蘇凜呢?”

“他和您沒有傳送回同一個地方。”黎明系統回答。

蘇明安點開系統欄,準備給玩家們釋出任務。卻發現那一行“任務發配權”是灰色的狀態,無法點選。

他又按了一下,面板卻仍然沒有反應,貌似是自己的許可權被封鎖了。

這一瞬間,蘇明安意識到了不對勁。

他看向眼前的黎明系統,他注意到,黎明系統今天呈現的是男性的姿態,而非一貫的女性形象。

“黎明,我要向玩家們發配新任務了。”蘇明安說:“我的許可權呢?”

他開啟手腕的ai希可,卻發現希可也陷入了休眠狀態。腕錶黑屏,連和外面通訊都做不到。

那在外界人看來,自己豈不是失聯狀態?

黎明系統看著他的動作:

“正如您之前知道的,廢墟世界有兩個時間。一個我們稱為標準時間,一個我們稱為原點時間。原點時間就是黎明系統內的時間,建立在標準時間上進行。”

“世界的模擬由系統運算而成,我用計算力運算了整個二十天。然後提出了一個解——即玩家降臨的時間線。玩家隨著標準時間線進行,但在黎明系統內只有原點。玩家是在黎明系統這張紙上朝著某個標準時間進行前進。”

“因此,整個世界都建立於無數次的模擬之上,資料的絕對性,代表了一切。”

蘇明安冷靜地聽著黎明系統說話:“所以呢?”

黎明回頭,看向處於夜色中的城邦,一輪慘白渾圓的月亮隱於黑霧之間,彷彿曠野中的銀湖。

他蒼白的臉頰微側,雙眼專注地凝視著城邦寂靜的永夜,從這裡可以窺見一條條慘白的屍體之路,還有那一輛輛仍然在黑霧中行進的卡車。

他就靜靜望著這些掙扎求生的人類,那眼中沒有憐憫,沒有悲傷,也沒有同情,猶如一位俯視城邦的神明。

“博士,我需要通知您一件事。”

“在凱烏斯塔的兩千三百次模擬全部結束後,由於陷阱程式霖光t-0321的使命完成,我收集到了足夠的資料,得知了【他維】的情況。”

“在過去的十二個小時內,我在自己的系統內部進行了三千六百萬億次模擬。將城邦的資源儲備情況、人員行動方案、防火牆抵禦時間與【他維】的情況作了綜合對比。”

“其中,一共有八次模擬,廢墟世界成功防守了下來,人類獲得了勝利。”

黎明系統說到這裡,看向蘇明安。

但蘇明安卻聽出了他的未盡之語。

“三千六百萬億次模擬,只成功了八次?”蘇明安說。

“這是個殘酷的事實。”黎明系統說:“根據霖光t-0321爭取到的資料,我已經發現,原來我們的勝率連億萬分之一都沒有,博士。”

“你是認真的嗎?”蘇明安後退一步。

“根據應急條例,此次抵抗毫無希望,博士,我將結束‘黎明計劃’,我的使命將轉為儲存人類的最後希望。爭取在本世界被【他維】入侵後,仍然存有人類再起的機會。”黎明系統說。

“等等……”蘇明安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要放棄抵抗【他維】,放棄現在已經啟動的‘黎明計劃’,放棄那些正在運輸資源的人們,放棄現有的一切?”

在蘇明安的視線中,黎明系統緩緩點頭。

“是的。”

“趁現在還有十幾個小時的時間,我需要儘快進行最後的轉運工作,將人類最珍貴的資訊轉存到我的程式之中,請您放心,就算現實中的一切最後都被【他維】毀掉,我仍然能夠儲存人類最後的影像和生物標本。”

蘇明安聽見這段話,看著黎明系統,終於感受到了人類與程式之間的差別。

那些還在艱難求生的居民,那些在沙地裡奔走計程車兵……還有那些鐘樓上的白鳥、雪地裡的腳印、冰河裡的樂譜、巷道里的麥芽糖——人類的一切……那些億億萬萬的生命,還有無數像花一樣的孩子們——黎明系統的意思是——

蘇明安的童孔微微縮緊。

——全盤放棄?

因為獲得了霖光t-0321犧牲帶來的資訊,黎明系統經過對比後,得知人類幾乎不可能獲勝,所以果斷決定放棄之前的所有考量——那些時間、空間、維度之間的絕佳配合,那些兩千三百次模擬架設的防火牆,那些人類巔峰智慧構建的一道道防線——就相當於無物?

被劍刃穿透胸口的特雷蒂亞、在他懷裡合上雙眼的諾亞、叫他“亞撒”的北利瑟爾、在輪椅垂下頭顱的森、還有在廢墟里消散的霖光、億億萬萬為一個春天犧牲的人類……又被視為什麼?

因為已經沒有勝率了,所以選擇放棄。這確實是理性的抉擇,但對於人類而言,太殘忍了。

“請放心,這方面,阿克託博士有最後的考量。”見蘇明安臉色不好,黎明系統說:“他曾在我的程式內植入了最終計劃——如果他所做的一切依然不可能讓人類存續下去,我將自動啟動新計劃‘希望’,以儲存人類最珍惜的資源與最珍貴的人才為第一目的,儲存人類這個種群最後的星火。”

“博士,我們還沒有輸。”

“輸了。”蘇明安卻說。

他的聲音極輕,全身的力量都像被卸下,後退一步,坐回到椅子上,猶如一個被掏去了靈魂的空殼。

——這和他就算最後贖回了翟星,卻贖回了一個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類的翟星。這和這樣的結局,有什麼區別?

他凝視著永夜之中閃光的綠光,那是一個個防護服人員後頸處的光芒,連成了一片瑩綠色的星海,一眼掃去,足有千千萬萬之多。每一道光,就代表一個不屈的生命。

他們還不知道,他們已經被黎明放棄了。

蘇明安想,阿克託確實比他冷靜——簡直冷靜到殘酷。阿克託早在一百零二年前,就連這種和團滅差不多的結局都考慮到了。

但這個結局,無論是誰都無法接受。

如果一個種群只活下幾個人,所有的美術、文學、音樂都只留下文字和影像,種群又和滅亡有什麼區別。

“對於一個文明而言,這是有限條件下最好的結果了。”這時,小愛的聲音從蘇明安肩頭傳來,這隻狐狸不知又從哪裡冒了出來。

蘇明安把它按了回去,發出“噗嗤”一聲。

“黎明,你的具體計劃是什麼?”蘇明安說。

黎明系統轉身,雪白的資料光華隨著他的動作瘋狂湧動,一團又一團凝在他的身周,像是盛開的花朵。

隨後,一道道肉眼可見的文字在資料中閃爍。伴隨著刺耳的聲音,血色的光芒在房間內流轉,照耀得蘇明安的臉龐豔紅如血,黎明透明的軀體更是染上了鮮血的光澤。

“滴滴——滴滴滴!”

一股厚重、沉寂的氣息在空氣中流轉,連蘇明安的髮絲也隨風吹起。

黎明微微仰著頭,白髮隨著風波而起,一行行文字在他周邊流淌。他的童孔中已經沒有半分光采,取而代之的,是0與1的數字,佔據了他的全部童孔,同樣殷紅如血。

血色不斷閃爍,數不清的資料圍繞著二人而行。蘇明安已經看不清室內的任何傢俱,身周唯有一陣一陣波動的紅白漣漪。

遠方的城邦夜沉如水,雨絲順著視窗灑入,灑在蘇明安臉上。他不由得眨了下眼,滿眼痠澀。

他在這一刻,突然想起了和阿克託離別時,阿克託說的話:

【我曾經以為,只要窮盡自己的力量,就能救下所有人。】

【我曾經以為,只要窮極自己的智慧與理性,就能構築一座永不墜落的防禦高塔。】

【……但我最終發現,有些人,有些事情,甚至一整個世界,可能註定沒有結局。】

【我從來不敢相信希望,每當我決定抱住希望,都會露出還沒有被刀刃割出繭子的面板,被更多的刀口切割至麻木。】

【人力有時盡,有些人只能在最燦爛的時刻燃燒,在最耀眼的時刻消亡。最後我們甚至可能發現——原來我們只有一條路,一開始就已經通向了最壞的結局。】

【蘇明安,如果有一天,你我真的面臨這樣的局面,除了接受,我們沒有任何別的辦法。】

【如果有一天,世界命運的選擇權交到了你的手裡,我希望你依然能保持屬於你的理性。】

【因為我們已經做到最好了。】

【因為已經……無法後悔了。】

……

阿克託說的沒錯。

他們已經做到最好了。

“請您准許我。”

黎明系統的聲音迴盪在室內:

“——開啟最後的‘希望’計劃。”

蘇明安沒有回答。

他不願意接受這個計劃。

並非出自某些感性因素,他也不會承認他對廢墟世界有多大感情,而是他不認為,所有npc和玩家努力到最後一天,抗住了整個文明幾千次模擬的歲月與苦難,最後卻只有全體滅亡的結局——這好像不符合“劇情”的定律。

但te(true end)是什麼意思?

——真實的結局,正確的結局,最符合世界走向的結局,不摻雜任何虛假的結局。

現實不是童話,不可能只要每個人打起熱血就能達成美滿的結局,也不可能看著某些人一路通關,就一定能把世界救回來。

資源不夠,抵禦能力不夠,文明科技的絕對壓制,導向瞭如今的局面。

如果這真的是廢墟世界註定的結局……

蘇明安想起了阿克託在臨走前,那釋然的眼神——或許在那一刻,阿克託就已經有了覺悟。

閃著刺目血紅的實驗室內,蘇明安的雙手搭在轉椅上。他很輕地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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