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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袤的沙漠上出現了一道深痕。
它如同巨大的傷疤一樣在大地上向四個方向延伸開去,毫無徵兆地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
半身人這時從甲板上一躍而起,一步踏上船舷,抓著纜索遠眺著那方向,一邊回頭對眾人說道:“那裡就是了。”
那裡便是幻海——
褐色的峽谷之中點綴著墨綠色,那是夜幕之下鬱郁蓊蓊的森林,猶如鑲嵌在溝谷之中、深翠的寶石。而那之上還籠罩著一層變幻不定的色彩——猶如一層正在瓦解的遮罩,給人一種感覺,彷彿它既在那裡,而又不在現世。
妖精小姐看到這一幕,目光閃爍了一下,輕聲說道:“騎士先生,折射之影。”
拂面吹來的風中,帶著淡淡的沙子的氣息。
迎著甲板上的風,方鴴側過頭,低聲問:“那是什麼?”
“騎士先生應當聽說過海市蜃樓吧?”
方鴴點了一下頭:“那是一種水汽折射現象,在沙漠地區很常見。”
“這與那個差不多,我們眼前所見的這片峽谷並不在這個地方,只是一種以太投影,從另一個世界,折射至此。姬塔小姐的法術,原理其實也是如此,只是如此廣袤的範圍,恐怕並非人力可以達到。”
“所以這是一片幻影?”
塔塔輕輕點了一下頭,她坐在方鴴肩頭上,輕輕說話也相當於耳語:“但它相對於身處於其中的人來說,一切都是真實的,正如同博物學者的法術。而且這個可能還要更高一層次,騎士先生還記得在大公主處飲過的‘星之花’的酒麼,那就是從這裡面帶出去的事物。”
“而能從幻境之中帶走的事物,其實也是以太的擬態,它幻化出了那種事物應有的性質,這種力量,其實已經十分接近了……”
近乎於創生了。
方鴴腦海之中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
那是翡翠之星的力量——因此這片峽谷與森林,事實上都是那枚翡翠之星的碎片投射出來的。他看著那片變幻不定的色彩,回頭問道:“可以安全地穿過去麼?”
阿方德想了一下:“應當可以?”
應當?
面對方鴴的目光,半身人連忙擺了擺手:“我是說差不多。”
差不多?
“你知道,艾德團長,”阿方德哈哈一笑,“這樣的情況之下總會遇上一些麻煩,畢竟我們是闖入者嘛,這正是公主殿下讓我和你們一起來的原因。你放一百個心,我對此很有把握,我已經來過這裡很多次了。”
“很多次?”
“厄……加上這次,有兩次了吧?”
“總而言之,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看我的,”半身人打了一個響指,向身後喊道:“姬塔小姐,洛羽,把高度降下去,我們到那邊那片森林之中降落。”
小艇在一陣令人不安的搖晃之中,如同醉了酒一樣開始降低高度。
它左右搖擺著穿過了那層夢幻迷離的色彩,只猶如穿過了一層並不存在的光牆,但似乎正如半身人所言,一切都沒有發生。
方鴴稍稍鬆了一口氣,看向不遠處的小男孩。在他目光示意之下,帕沙也手腳靈敏地爬上桅杆,開始捲起銀色的風帆——
然而不過才過了幾分鐘,船上就傳來一聲殺豬一樣的尖叫聲:“天殺的,它們來了!”
“它們?”
“鳥身女妖,等等,我好像搞錯降落地點了!”
方鴴一步跑到船舷邊,往下一看。下方森林之中傳來一陣喧囂的騷動,然後一片小黑點尖叫著從峽谷之中升起,那些長著兩個翅膀的人首怪物,正匯聚成黑壓壓一片烏雲,向這個方向飛撲而至。
他連忙回過頭:“不是,你說過沒問題的,阿方德先生。”
“什麼?風太大了,我聽不清。”
“來人,”方鴴氣得咬牙切齒:“把這個人和帕帕拉人一起丟下去!”
而帕克正在一旁看戲,聽了這句話大吃一驚:“等等,為什麼有我?”
但羅昊已經一把把他拎了起來。
……
四名術士從人群之中走了出來。
他們幾乎皆是安卓瑪的信徒,揭示之眼的秘術士,身上穿著紫灰色的長袍,顯示出其在教派之內僅次於守殿人的地位。
巴巴爾坦這時回過身,向這些人輕輕點了點頭,而四名秘術士也將右手放在胸口,向這位沙海之上的王者頷首示意。在沙之王的目光注視之下,他們各自走向自己的位置,圍成了一個橢圓形,將巨大的翡翠之星環繞在內——
這是第一步。
巴巴爾坦看向四名術士之後的艾本尼,後者也向他點了一下頭,以示已經準備好了。
沙之王輕輕吸了一口氣。
“……但阿菲法,我們為什麼要去尋找第三世界,那不是探險家,冒險者,亡命徒與瘋子的工作麼?”
“探險家們,比如說你的哥哥,或許是為了心中的理想而行事。”
“但說句不好聽的,阿菲法,那些冒險者,亡命徒其實是一類人,說他們是瘋子也差不太多,他們與那些在阿爾戈荒野之上淘金的賭徒又有什麼區別,不事生產,只夢想著一夜暴富……”
“他們做著醉生夢死的迷夢,但即便真正為幸運女神所垂青,可來得太過容易的財富,轉手便在賭桌之上輸個精光。那些賭徒我見過太多,驟然得勢,轉眼又一文不名,許多年之後見到,多半也仍舊在顛沛流離……”
少女笑了:“是有這樣的人沒錯,但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
她遠眺著那銀色的沙礫,白色的宮闕,蒼翠的棕櫚林與碧波盪漾的湖光,只溫柔地遠眺著這一切。
“巴巴爾坦,看到了嗎,這裡是你的國家,而我想要讓它一直存在下去,即便是在我們身死之後,許多個世代,人們仍舊可以記得起你——作為一位賢明的君主。”
“或者,作為……一個新時代的,開闢者……”
“阿菲法?”
少女回過頭來:“還記得我許久之前告訴你的話麼,巴巴爾坦。我說過,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那時,只有點疑惑地看著對方——看著自己心愛的戀人。
而少女輕聲開口道:
“巴巴爾坦,我們的世界,可能已經支撐不了太久了。”
那是一個許久許久之前的古老故事。
一千年之前——努美林精靈給凡人留下的,或許並不僅僅只是一份饋贈而已,而是另一個寶貴的希望。
“……第三次禍星降臨,將會為這個世界帶來徹底的毀滅,或許精靈們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離開了這個世界……”
“因此精靈們要去尋找的,將是一個可以逃避戰火的地方,而那裡,或許就是第三世界,但也或許是另一個我們完全所不知道的世界……甚至是傳說之中的,許應之地,也說不定呢……”
“巴巴爾坦,你知道那個地方吧?”
那個傳說之中的名字。
伊塔。
“巴巴爾坦……”
“那筆記之上,記錄了一些我們所無法想象的東西……”
“精靈們帶不走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帶不走那些曾經與他們並肩作戰的,凡人的後代們……”
“但他們留下了一把鑰匙。”
“那鑰匙就是希望。”
“是聖物之中所蘊含的秘密——”
但伊斯塔尼亞沒有聖物的傳承。
不過我們有這個,阿菲法。沙之王用手輕輕拂過面前翠綠的水晶,猶如撫過情人的肌膚一樣深情,他默默地注視著水晶之上那蒼老的倒影,有自己,也有自己身邊的女人,是那張熟悉的面龐,甚至是自己的兒女們。
他記憶之中所熟悉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寫在這翠綠之牆上,歷史在這倒影之中似乎向後延伸了,他漸漸看到了這個古老王國的曾經與未來,沙漠之民的先祖們在這片土地之上崛起,並一手塑造出昔日的一切輝煌。
他也看到了未來,雄偉的建築,高大的宮闕,白色的拱頂,一片片在未知的土地之上拔地而起,他的後人們,伊斯塔尼亞人的後裔,將在那片土地之上延續下去,一直持續到永遠,世界與時間的盡頭。
而那,就是她所向往看到的一切吧。
是他們,所共同追尋的,另一種永恆。
熊熊的生命之火,在這位老邁的王者的胸膛之中燃燒著,彷彿隨時會奔湧而出。只是他有些用力過度的手,似乎蒼白了幾分,像是失去了血色一樣,手背上有些灰敗的色澤。
他最後下定了決心,再一次轉過身去,緩緩開口道:
“艾本尼,你來主持這個儀式吧。”
這是那筆記之上所記錄的,第二個步驟——
但眾人之前的塞尼曼微微一怔,面色一變開口道:“等等,陛下,這裡應當由我來主持儀式。”
但他話音剛落,鏘然一聲利響,一柄細長的劍刃架在了他脖子上。利刃上傳來的森森寒意,讓塞尼曼滿是褶皺的面板上立即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老人微微一怔,但神色很快平靜了下去。
他陰森地順著劍刃看過去,籠柄之後持劍的手年輕有力,那是一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劍鬥士,對方甚至連看也沒看他一眼,目光只淡淡地注視著前方。在那個年輕人身邊,是另一個年輕人——塞尼曼正好認得對方的身份。
考林—伊休裡安南方同盟的前任會長,那些聖選者口中的十王之一,那個人叫做葉華,一個很古怪的名字。但聖選者們的名字,在他們看來幾乎沒有不古怪的。
當然除了某些人之外——
比方說‘艾德’這樣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
不知怎麼的,塞尼曼腦海之中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名字來。不過他沉下目光看了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雖然面色陰沉,但卻一言不發。
他的平靜,讓葉華微微有些意外地看了這個方向一眼,不過也就是一眼而已,任務已經到手,這是他們對於那位沙之王最後所盡的義務。選召者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是帶走星輝的資訊,《星門宣言》約束著他們的言行,不能過於深入地介入這個世界。
在這方面,超競技聯盟已經走得有些過於遠了。
聖選者們的舉動,顯然在眾臣之間引起了一陣騷動。
只是把守在大廳四周的守衛們,彷彿對這一幕視若未見一般,只一動不動,宛若石塑。
這詭異的氛圍,讓一眾大臣動彈不得,他們當然不可能上來為這位左大臣抱不平,因為沙之王還沒發話。更重要的是,看當下的場面,眾臣似乎很快覺察出了什麼,他們一個個看看面色陰沉的塞尼曼,忽然之間意識到了什麼。
離左大臣近的,甚至不著痕跡地後退了一步,雖然人們一時間還未猜透,這位左大臣究竟是怎麼惹到了沙之王。
眾人的目光不由看向大廳中央——
但巴巴爾坦甚至沒有在意這個方向。
他的眼中此刻只有那巨大的水晶,翡翠之中的倒影,像是吸引了他的一切注意力。他僅有的一點耐心,也只放在了一旁的秘術士守殿人身上而已:
“艾本尼?”
“臣在。”
艾本尼默默看著這一幕,這才從一旁侍者手上接過自己的法杖,然後一步步走了上來。
這是第二步。
……
方鴴有點狼狽地從一從灌木叢之中鑽出來。
他回過頭去,發現那些鳥身女妖真已經煙消雲散之後,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狀態,方鴴看著自己一側裂開來的袖子,一時間有點無語——這可是希爾薇德送他的,還沒穿多久呢——不過好在除了這點損失之外,自己倒沒受什麼傷。
森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其他人也一一從灌木叢之中走出來。彷彿經歷了一場大逃殺之後,每個人的形象都有些不太妙,好在此刻也沒人在意這個。每個人都在檢查自己的狀態與裝備,看看有沒有在剛才那場大戰之中丟什麼東西。
“這地方還真是詭異。”羅昊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方鴴點了點頭。
先不說鳥身女妖很少會如此群聚於一個地方,光是在他們落地之後,那些東西便紛紛煙消雲散,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點就讓人感到迷惑不已。
不過那顯然並不是什麼幻影,畢竟之前那場大戰可是實實在在的。
好在除一些擦傷、於傷之類的皮外傷之外,倒沒人在之前的一場激戰之中受太重的傷。
他們又很快在一處草叢背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帕帕拉爾人——
不過方鴴走過去之後,才發現這個肚皮朝天的傢伙,其實只是躺在那裡裝死而已——對方狀態甚至還要比其他人更好一些,連頭髮也沒有亂一絲——就忍不住一腳踹了過去:“別裝死了。”
而他腳還沒到,帕克已經先趕忙爬了起來。
這個帕帕拉爾人一邊雞飛狗跳地爬起來,一邊尖叫道:“……天殺的,你們把我從那麼高的地方丟下來,還不讓我在這裡躺著養會兒傷……我要向星門港投訴!”
方鴴忍不住好笑:“叫什麼叫,又不是沒給你滑翔揹包。”
帕帕拉爾人眼睛瞪得滾圓,怒氣衝衝地揮著一雙小短手:“但你沒看到那些鳥身女妖有多可怕!?”
“它們對於下墜的東西有天生的興趣,”方鴴笑著說:“這不是讓你和阿方德先生去幫忙分散它們的注意力,其他人才能安全降落麼,再說只要你們按我說的辦,就不會有問題。”
“你看,你們不是也沒事麼?”
“但一位無辜的帕帕拉爾人,心靈受到了極大的損傷,你們失去了你們的夜盜之王。”
於是方鴴好不容易才用一次大餐,安撫了這位‘夜盜之王’受傷的心靈,而那邊姬塔與洛羽也找回了那個半身人——阿方德先生。後者倒是沒帕帕拉爾人這麼多事情,只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走過來對方鴴苦笑道:
“雖然這一次是我的責任,但是下次能不能不要讓我來幹這樣的工作了?”
“老實說,其實我有點輕微恐高——”
“恐高?”
方鴴看著這傢伙,恐高還上過船?
阿方德有點無奈地攤了攤手:“團長大人,這正是我退休的原因……要不是看在公主殿下是一個大主顧的份上……”
方鴴也是有點無語,心中不由想這算不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要錢不要命。
不過這時候一直沒有開口的帕沙忽然問出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等回去之後,我們要怎麼把船還給公主殿下呢?”
眾人頓時一陣沉默。
方鴴看了看那邊掛在樹上破破爛爛的小艇,想了一下,覺得這應該算是成功降落了吧……應該?
他下意識看向一旁的阿菲法,卻發現這位小公主正抱著那木雕,仍低著頭一言不發。看著對方這個樣子,方鴴心中開一句玩笑緩解氣氛的心思也淡了許多,他不由嘆了一口氣,給眾人一個眼色:
“先去沙之王那邊吧。”
“阿方德,先生,你認得路麼?”
“當然。”
這一次,半身人倒是十分肯定。
只是眾人動身之前,洛羽卻帶著姬塔一起走了過來,箱子也跟在兩人身後。
“艾德,”洛羽低聲開口道:“我們過來這邊之前,看到了一些人……”
“一些人?”
方鴴微微一怔,不由看向對方。
洛羽只輕輕點了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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