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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猶如一出默劇,騎士們徐徐前行,人與牲畜在嚴寒之中噴薄著白霧。佇列之中,莫德凱撒公爵身形高大,神情嚴肅,他出身軍旅,習慣不苟言笑,只用冷淡的神色注視著四周,而人群鴉雀無聲,只看著這位聖劍的持有者。
與之並行的是王室的代行人,持杖的封王,由國王親自指認的執政官——都倫的執政官是一個神情冷峻的中年人,只看外表比公爵大人稍稍年輕一些,不過兩人皆是冷淡的性子,此刻走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
落雪飄飄,火把的光芒穿過眾人的頭頂,搖曳不定。
外面皆傳聞,現任執政官與鳳凰家族交惡,但此刻二人並騎而行,這謠言似乎不攻自破。只是希爾薇德看到這一幕,卻小聲咬著方鴴的耳朵:
“看來傳言非虛。”
“這怎麼說?”方鴴則完全看不明白。
“每年的行獵季慶典是由王室與地方共同舉辦,算是一場政治作秀,”希爾薇德向那方向看去,“不過看看那兩位大人物的樣子,卻不像是親密無間。”
方鴴搖搖頭,心想上刑場的表情也不過如此。而連表面工夫也不願作,私底下如何可想而知,他想到這一方面,才算是理解了貴族千金的說法。
兩位大人物身後,是歐力聖殿的主教,歐力象徵著太陽、光明與純正之焰,火正是其司職範圍之下,因此鳳凰聖劍,亦是歐力的聖物之一。
聖劍平日裡,也保管于都倫大聖堂之中,受太陽神力庇佑,只有必要之時,或每年這個時節,才會從聖堂之中取出,與世人見面。
過去它只是騎士手中利劍,但寄託於上的象徵與日俱長,逐漸成為人們心目中安定的希望之一。彷彿只要鳳凰聖劍仍在,南境的安寧便會一日日持續下去。
歐力大主教身著神袍,手持金杖,完全是盛裝出行,單看外表這完全是一個和藹的老人,全然看不出是歐力在凡世的代行人之一。當代主教是個老好人,也是都倫穩定的柱石,國王與宰相正是看在他面子上,才沒直接介入南方。
但老人看了看日益劍拔弩張的執政官與公爵大人,在寒風中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聽說國王陛下讓公爵大人前往戈藍德覲見哩。”
“當今國王陛下不過是個孩子,這隻怕是宰相大人的意思……”
“宴非好宴。”
“但鳳凰聖劍象徵著忠貞,公爵大人若不如此,又如何表明自己是真的忠誠於王室,別忘了這可是鳳凰家族在南方立足的根基。”
“科爾曼親王不也代表著王室正統?先王、親王與公爵大人在一個戰場上奮戰過呢,聽說三人交情匪淺……”
“噓,少說兩句……”
“說了又怎麼了?”
“超競技聯盟規定。”
“鳥毛聯盟,什麼德行——”
方鴴聽人群之中有人竊竊私語,只聽這語氣,便知發言人是他們在地球上的老鄉,畢竟本分的市民們可不敢膽大至此。
此前聯盟又發了一個似是而非的規定,要求南方選召者禁止參與原住民之間的爭鬥,聽來沒什麼不妥,但蘇菲看了忍不住譏笑了兩句。
這是隻許州官放火,選召者們心中自然明鏡一樣。
只是無形之間,人們心中所期望的正義,似乎正在偏離於大多數人一方的立場。私底下只是不滿的怨言,而久而久之,似也會化為滔天的怒火。
方鴴看著眾人沉默下來,心中也在想著這件事,有點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他所在的這個星門之後的時代,似乎正在逐漸遠離他心中那個影子,這究竟是過去存在謬誤,還是僅僅自己生不逢時?
那些人說的是拜恩一戰的歷史,公爵、親王與老國王與一眾南方貴族在諾格尼絲並肩而戰的經歷。當時老國王對於莫德凱撒公爵十分欣賞,並在陣前賜予戰馬——那馬名為黑薔薇,即此刻公爵身下坐騎。
黑薔薇雖已上了年歲,但在眾人眼中仍顯高頭大馬,威風凜凜,那是南方罕有的良馬——里昂地區戰馬的一類,而這一匹,更是相傳有巨龍的血脈,雖已十分淡薄。
這馬是如此有名,以至於連方鴴也聽過其名號。畢竟在白石丘陵一戰,它從戰場上馱著負傷的羅班一跑就是十四公里,救了這位大名鼎鼎的英雄一命——
先國王其實是考林—伊休裡安歷史上少有的賢君。
壯年時掌權,深得矮人與精靈盟友之友誼。拜恩之戰又臨危受命,一戰而定帝國,隨後又有平定邪教、扶持南方鍊金術士聯盟的諸多舉措。
其在位只有短短十七年,但卻打造出考林—伊休裡安國王歷史上一段蒸蒸日上的時代。
科爾曼親王正是其同父異母的兄弟,至於老國王這個兄弟雖然生來面目醜陋,但兩人關係卻一直如影相伴。科爾曼親王在先國王的王儲時代,便一直是其左膀右臂,一直到其即位為止。
兩人可說共同描繪了王國的今天,君臣輔佐,也足為考林—伊休裡安歷史上一段佳話。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十年之久,又有幾人可想到今天的情形?
方鴴過去對於考林—伊休裡安這些宮廷秘史也不甚瞭解,但捲入這一系列事件之後,他——或者說塔塔小姐也做足了功課,讓他對這裡面的一些關節掌握日深。
至於今天宰相一方對於親王的打壓,其中又有幾分是出自於老國王的臨終之意?
方鴴不由搖頭。
王權的起起落落,這又有誰能說得好?
不過這些歸根結底與他關係不大,方鴴只分開行人,想要靠近那隊伍一些,引得周圍一陣漫罵。可他才不管這個,畢竟是少年心性,心中十分好奇於傳言之中的火鳳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那可是夢幻一般的景色。
至於王權的爭鬥,就讓它先放到一邊好了。
希爾薇德心下有些好笑,只被他牽著一隻手,兩人穿行於人群之間。至於巨大的構裝體,由於怕引人注目,早已收了起來。
眾人走近一些,才看清這些隊伍之中的騎手。
兩位大人物與主教過後,後面是一個高個子的年輕騎士,膚色蒼白,神情虛浮,對方只低著頭,漆黑的眼底一片陰翳——方鴴見此人身披一件黑色披風,領口處別有一個鳳凰徽記,正訝異於對方身份——鳳凰家族的人?
忽然之間,他聽到一陣陣低呼聲傳來。
他左右看去,才聽清人們口中所言的聲音:“是羅什勒少爺,城衛軍找到他了……”
方鴴正感到這名字有些耳熟。
忽然之間,一隻手從旁裡伸來,捅了他一下。他回頭看去,才見銀色維斯蘭公主殿下嚴肅的神色,嚴冬之中的深夜天氣有些冷,蘇菲臉色微微發白——只看不出是嚴寒失溫,還是緊張。
她吐了口氣,說:“是羅什勒-莫德凱撒。”
方鴴也猛然想起了這人是誰。是那鏽跡斑斑的盔甲之上,所銘刻的名字。
是莫德凱撒公爵的長子。
可人們不是說他失蹤了麼,這就被找回來了?
只是他想到那盔甲的來歷,心中才隱隱感到有些不安。他看向蘇菲,這位銀色維斯蘭的公主殿下心中的不安,顯然同樣也是源自於此。“這裡面有問題,艾德……”她悄聲說。
“你懷疑什麼?”方鴴問。
蘇菲搖了搖頭,這只是她心中的直覺,但一時之間怎麼找得到理由。她總不能拿著那盔甲,上去找人質問,先不說他們有沒這個資格,而這件事對方要解釋起來也很容易。
她說那盔甲在暴風雪之中行走,可又有幾個人會相信?連她自己都無法確定那是不是錯覺。
希爾薇德在一旁看著他們兩人。
方鴴這才留意到貴族千金的目光,問道:“希爾薇德,你認為呢?”
少女輕輕搖了搖頭,“靜觀其變吧。”她說。
有了這出插曲,眾人看熱鬧的心思才淡了不少,但總得等儀式結束,他們才好離開。只是三人互視了一眼,總覺得今天晚上這件事情沒這麼簡單。
羅什勒-莫德凱撒過後,才是一個少年騎士,年紀不過與方鴴相仿,個子不高,但英俊異常。
方鴴看到此人,便認出對方是誰,他早聞其名,而不見其人——毫無疑問對方正是埃南-莫德凱撒,那傳聞之中不得公爵喜愛的幼子——比較起來,埃南與自己的兄長相比確也有些格格不入,雖同樣披了一條黑披風,但未配利劍,下面也不是戎裝。
看起來文質彬彬有些書卷氣,卻也與其他人迥然相異。
他不由看向後面無冕之冠。
不過因為德麗絲的緣故,兩人皆在旅店之中沒有出來——
只是無冕之冠的好友,那個先前他們見過一面、在灰燼山林戰死過一次的年輕劍士‘森林’這時在一旁補充道:“埃南先生在選召者之中名聲很好,他和南方聯盟的高層一直走得很近……”
南境同盟解散之後,這些人一時沒地方可去,乾脆留在了德麗絲身邊——畢竟那位西林-絲碧卡家族小公主,除了希爾薇德之外,也只對無冕之冠最親近。
至於灰巖先生這邊反正也有奎蘇女士的團隊,再多一些人方鴴也無所謂了。
他聽了森林的話,心中也不奇怪,畢竟他們到都倫時,也受過菲奧絲小姐的幫助。
當埃南-莫德凱撒出現之時,不少選召者在人群之中叫起好來,引得原住民一陣異樣的目光。蘇菲看了這一幕,忍不住直搖頭:“……挺弱智的。”
她說的是自然是選召者——
方鴴心中也明白,選召者這些行為,對於對方在鳳凰家族的地位只有害處沒有好處,不過選召者誰又在乎這個呢?在大多數原住民心目中,這就是一些無法無天之徒。
公爵也皺了一下眉頭,倒是執政官在一旁有些好笑地看著這一幕。
一行騎手皆回頭看了這少年一眼,後者嘆了口氣,只看了看四周,顯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
方鴴看著這英俊非凡的年輕人,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希爾薇德,不過艦務官小姐似乎還在思考之前的事情,絲毫也沒在意前面有什麼人經過。
只過了一會,她留意到方鴴的目光,才抬起頭來,淺海一樣的眸子有些好笑地看著他:“在看什麼,船長大人?”
“沒、沒什麼……”
希爾薇德露出瞭然的目光,眉尖輕輕一抬,但淺笑了一下,也不揭穿他。
一行騎士緩緩行向廣場中央,那裡原本有一個臺子,來到臺前不遠處,公爵才翻身下馬,其他人也齊刷刷一片下馬,步行向前走去。騎士黑沉沉的長披風拖在雪地之中,分外醒目。
一行人走上石臺,儀式似乎也到了最重要的一刻,廣場上鴉雀無言,人們皆屏息等待。
這時公爵轉過身,雙手舉起鳳凰聖劍,經由老主教祝福過後,他才錚然一聲拔出聖劍——長劍映著一道火光,在雪地之中似乎明晃晃一片,讓所有人都忍不住眯起眼睛、回過頭去。
但下一刻,人們看著莫德凱撒公爵手中的聖劍,才齊齊發出一聲讚歎的低呼。
聖劍其實與普通的長劍也沒什麼不同——
只是劍刃明晃晃的光,在火光映襯下搖曳不定。劍長約三尺,由後向前逐漸收狹,形成猶如龍舌狀的形狀,上面隱有火焰的紋理,沿著劍脊蜿蜒向上。
人們讚歎的與其說是劍,不如說是都倫驕傲,每年一度,他們在這裡目睹其風采。
莫德凱撒公爵這才舉起手中之劍,指向廣場前方,聲音沉穩地開口道:
“都倫的子民們。”
“託先賢庇佑,我們才能在此開疆拓土。”
“鳳凰之劍見證了都倫的歷史,也見證了我們代代於此的血與汗。”
“它是南境的象徵——”
“也是堅韌不拔之寫照。”
“鳳凰之魂,將從火中誕生。”
“而我們亦從火中歸亡。”
“南境之民,請歸聚於此。”
“傾聽這古老的聲音。”
廣場之上,人人皆仰起頭,注視著這一刻。彷彿在每一年這一天,先古的靈魂,也匯聚在這片廣場上的空,他們低著頭,默默地注視著千百年來的這片土地。
與他們的後人。
夜空之上,煙火的光芒早已消盡,星星點點的塵埃落地之後,只剩下空蕩蕩的天際——那是冬日的夜,連遠星也不剩下幾顆,寂寂寥寥,一片漆黑。
莫德凱撒公爵將手中聖劍指向天穹。
正是此刻,一道紅光,從劍之上一躍而起,彷彿直衝天際。
不過一個聲音卻在這時叫停了儀式,“等一下。”那冷峻的聲音一下穿過廣場,讓所有人都忍不住一皺眉,儀式中斷,這可是一個壞兆頭。
但說話之人正是莫德凱撒公爵一旁的執政官,廣場之上的市民們敢怒也不敢言。
而至於選召者,他們只是來看熱鬧罷了——
眼下顯然正是一處好戲。
所以當然不會有人有任何意見。
公爵生生止住手上的動作,只是暗暗一皺眉頭,回過身來,看著這位來自於王室的同僚。他面上並未表露出什麼,只沉穩地問道:“執政官大人有什麼意見?”
“沒什麼,”執政官平靜地搖了搖頭:“我只是聽說鳳凰之魂以公正著稱,最近南方局勢不穩,我手下人抓住了一些亂黨,我想讓他們當著聖劍之面指認一下同黨。”
他此言一出,廣場上立刻響起一陣議論聲。
聖劍保管在聖堂,什麼時候不能取用?偏偏要在此時,對方分明是找麻煩——再說南境為什麼局勢紛亂,世人口中不說,心中自然分明。
還不是宰相一方惹出的事端。
不過人們議論歸議論,卻無法提出反對。他們只看著公爵,好希望於這位南境的主宰,一言回絕對方這無理的要求。
但莫德凱撒公爵沉默了片刻,問道:“亂黨?”
“這也是宰相大人的意思,”執政官答道:“再說不是順手而為之麼?”
莫德凱撒公爵看了他一眼,最後才點了點頭。
執政官冷冷一笑:“我就知道,公爵大人忠心耿耿。”
莫德凱撒公爵默然不語。不過執政官已達成目的,也不再進一步逼迫,只回頭招了招手,這時人群分開,從下面走出一行人來,人們這才發現,原來對方早有準備。
送上來的‘亂黨’,有老有少,其中一多半是冒險者,不過沒有選召者。選召者大多桀驁不馴,就算失手就擒,多半也會當即選擇自殺。
而這些人既然是‘亂黨’,自然不會有什麼好的待遇,人人皆衣衫襤褸,在雪地之中瑟瑟發抖。這寒夜之下,廣場上眾人看到這一幕皆心下惻然,人群不由齊齊後退了一步。
現場的氣氛,一時間有些詭異。
而方鴴在下面看了看臺上那些人,這些人中他倒一個也不認識,應當多半是當地人。不過好好一個儀式,居然變成了審判大會,讓他不由有些失望。
他又看了希爾薇德一眼,心想貴族千金,此刻也應當算是‘亂黨’的一員罷?
不過他不認識,卻不代表有人不認識。先前說話的劍士‘森林’,這時居然低呼一聲:“是帕洛莫先生!?”
方鴴一愣,順著對方目光看過去,只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那是誰?”他問道。森林這才搖搖頭,不可思議地答道:“他是米蘭達女士的老僕人。”
“米蘭達女士的老僕人?”無冕之冠之前說過,米蘭達女士在菲奧絲授意之下,曾收留過他們一段時間,不過後來事情敗露,他們才不得不離開都倫。
因此對方被抓,倒也不奇怪。不過方鴴看著那些人問道:“那米蘭達女士呢?在其中麼?”
他見過米蘭達的畫像,不過臺上眾人似乎並未有如此出眾的女士。
‘森林’眼中露出悲慼的目光,有些難過地答了一句:“我聽說宰相一方判米蘭達女士叛國罪,已把她絞死了……”
方鴴聞言不由啞然——
他下意識想起那畫框之上笑容溫暖的女士,楞了一下才回過神來。難怪無冕之冠提起這位女士時,語氣會是那個樣子。他再看向那個方向,心中卻忽然‘咯噔’一聲。
隱隱想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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