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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夔門。

這是個很棒的地方,豐水期的時候波濤洶湧,呼嘯奔騰令人心季,古人敬畏的稱讚說夔門天下雄。平靜的時候,煙波浩渺,群山壁立,李白曾泛舟在這裡寫下名傳千古的詩篇,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很多年以前諾頓就在這裡生活,春來滿眼皆是綠色,風浩蕩地吹起他的白袍,白帝城就坐落在這兩岸之間,雄姿英發如天塹,來往的人們都會敬畏地說那裡是白帝的領土。巴蜀之地,白帝為尊,公孫述只不過是個代行者,真正的神龍盤踞在他身後冷眼旁觀。

身為青銅與火的王,大量富集的水元素會影響諾頓的實力,可他偏偏就是喜歡這裡的滿江春水。

就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這是為什麼,只是喜歡親自下船棹槳時的感覺,每一次手腕用力滑動,都能感覺到無形的綿綿流水彷彿在自己指尖流逝,便如這如此漫長的時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你永遠抓不到它的影子,卻要在它的日益侵蝕中讓心傷的千瘡百孔,經歷的越多,就越是如此。

所以有人說生命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出生的那一瞬間,彼時你剛來到這個世界上,還不曾經歷日後的萬千辛苦,什麼都不知曉,只是哇哇啼哭就會有人抱著你哄你想要你開心,把你抱起來親吻,瞻仰生命的奇蹟,感動到落下淚來。

對於老唐這個已經不存在的角色來說,這些年來的人生就是這樣吧,似幻的一場美夢,沒有什麼人類與龍族的仇恨,普普通通樂哉逍遙的那麼一個人,有任務的時候就去冒險,領了賞金回來花天酒地,沒幾天又變成窮光蛋,他倒也不在乎,有錢從來不攢著,沒錢就過沒錢的生活,靠領救濟金活著。最大的樂趣莫過於開著他心愛的ae86,衝著路邊穿短裙露大長腿的漂亮姑娘吹口哨,那就是他最開心的時候了。

如今那些已然是回不去的過往,要想得到什麼就總會失去些什麼,也許是時間,也可能是健康,甚至是生命,無論人生龍生皆是如此,縱然你有強大到讓世界都會顫抖一下的力量,可在世界掌控的命運面前,你仍是渺小而無力的孩子,就連珍重的弟弟也保護不了。

說來也奇怪,康斯坦丁死去的時候諾頓那樣悲傷,撕心裂肺,恨不得要報復全世界,如今坐在這他最熟悉的地方,山間的每一處似乎都看得到曾和弟弟一起走過的身影,他卻沒有那麼憤恨的怒火了。

原來悲傷就是這樣一種東西,它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澹化,你不再咆孝不再怒吼,所有的鋒芒都悉數收斂,可這絕不意味著你已然將它忘卻,就像暴風雨總在駭人的雷電之後,落到最後的悲傷只是如水一樣無聲又輕柔,卻殺機盡伏。

諾頓坐在一葉扁舟上吃完了手裡的烤魚,這是他從附近的旅遊景點裡買來的,念舊的人總是想要尋找過去的記憶,可如今的烹飪技法當然不再是千年之前那樣簡陋,儘管好吃了很多,卻再也找不回名為白帝城的味道。

他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這樣真是蠢爆了,可他就是這樣一個蠢爆了的傢伙啊,在八位龍王當中他是最先誕生的大哥,他親眼看著後來的弟弟妹妹們誕生,又互相拔劍相對,那是深刻在彼此基因中的嗜血,難以迴避的鬥志。他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想的,至少對他來說,那時候的他並不情願這樣做,只是因為要保護弟弟,才與兄弟們手足廝殺。

魚骨撒在江面上,諾頓縱身潛入水中,儘管過去了這麼多年,水下的變化依然不大,道路銘記在心。

他是青銅火之王,但水性卻意外的好,八位兄弟中除了弟弟,他關係最好的就是海洋與水之王了,這是為了克服自身弱點所做的努力。秘黨們都認為諾頓回到青銅城養傷是自尋死路之舉,頭頂上的海水將限制他的力量,即使他能儘可能的接近全盛狀態,燭龍也會因為缺失火元素損失威力。

可秘黨並不知道龍王們彼此之間曾有過的聯絡,在黑王隕落後的時代裡,最初的主宰者並非人類而是四大君王,直到人類一一將他們送入墓地才真正迎來嶄新的時代。所以這位火之王甚至可以動用一些強大的水系言靈自始至終都是個無人知曉的秘密,這會成為秘黨致命的錯判。

幾千年間,人類總是自以為已經很接近龍族的歷史和奧秘了,可他們始終都只是在冰山的腳下徘迴,抬頭望去,高山之巔仍在雲霧中不見真容。

諾頓抵達了青銅城,作為這座城市的主人,他不需要像之前來過的人類那樣費勁,找到入口輕而易舉,活靈守衛自然就會開啟城門。

整個青銅城就是一個尼伯龍根世界,這是君王們以上才擁有的權能,就像修仙小說裡那些隱世的高人可以在天地之外開創屬於自己的空間。龍王們的尼伯龍根以水流為介質,倒映出現實世界的另一面,再在這個世界上加以改造,得到自己想要的面目,本質上其實是一個特殊的言靈。

這就是為什麼千年來人類很難找到龍王的蹤跡,他們沉睡封繭的地方不但人跡罕至,還有尼伯龍根的保護,即使擁有龍血的混血種們也很難入侵。葉勝和酒德亞紀就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這從他們進入青銅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每個尼伯龍根都有龍王本人定下的規則,不可違背,而青銅城的規則就是若想要離開,必將用一人的鮮血來交換,哪怕沒有參孫守衛,他們中也註定要死去一個人。

諾頓行走在漆黑的大堂中,青銅柱上火焰隨著他的步伐點燃,將這裡恢復成昔日光輝的模樣,穹頂深處碩大的齒輪咬合運轉,比上一次見面的時候數量要更加多,速度也更加快了,牆壁裡可以聽見機關就位的輕響。

這座青銅城本就誕生於戰爭年代,天生就是個軍事要塞,如今隨著主人的歸來,它漸漸恢復成戰時的姿態,青銅柱裡淬毒的弩箭已然上膛,水塘裡有可以切開鋼鐵的荊棘轉輪,一旦啟動周圍地面都會接連塌陷送羊入虎口,暗牆中藏著單發的爆彈,那玩意炸不掉青銅城堅固的防禦但能把人炸成肉泥。

原本都是些人類手裡誕生的小玩意,按理說諾頓隨手搓個君焰都會比他們好用,但總不能每次劉秀派軍隊來打,諾頓都得親自出手,那樣早就暴露本身的存在了。所以他從公孫述那裡借用了人類手裡的東西,以鍊金術加以製造和改進,由此這些機關幾千年都不會失效,有軍隊來攻諾頓只要啟動機關就能叫他們有死無生,自己只要安心喝茶和康斯坦丁對弈就行了。

微亮的火光在前方黑暗中閃爍漸靠近,那是個熟悉的腳步聲,體態輕盈所以走路的聲音也比平常人小很多,只有在近處才聽得到,這是古時對侍女小姐們必有的姿態要求。

“主君,您回來了。”參孫提著小小的夜巡燈盈盈屈膝行禮,在黑暗中她看不見東西,在這裡行走的千年間都勢必要帶著這個。

故人重逢,一如千年之前的白帝城,諾頓輕輕點了一下頭就算打過招呼了,勁直向深處走去,參孫默默地跟在他後面,微光將她的面孔照耀成金色。

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有了血統之後,這座城市的規則便不再能約束她,祭品已經供奉過了,可她還是選擇留在這裡,彷彿一切的背叛都不曾發生過。

諾頓輕輕推開那扇流水邊上的小屋,有參孫照看,兩千年過去它依然一塵不染,保持著當初的模樣。

屋子裡的陳設簡潔,三間屋子裡兩間是臥房,床榻是藤製的,依然結實,牆上懸掛著的山水畫一看就知道是夔門的景象,儘管長江在千年間略有改道,那股滾滾洪流東逝水的氣勢不曾有過變化。矮桌上放著精美的陶製花瓶,花瓶裡插著一枝青銅鑄就的花,漆黑的根莖像是鐵絲拉成的。

堂屋裡,一沓泛黃的粗紙放在矮桌上,上面的記敘停留在漢軍攻進白帝城的那一天,他們甚至湧入了青銅城,但被機關和爆炎射殺,吳氏用他們當做誘餌試探城內的情況,隨後混血種們帶著言靈和鍊金武器而來,要殺死舊時代的龍王。

書桉上除了那沓粗紙,還擺放著細瓷的杯盞壺碗,表面明靜如水刻畫精緻。兩襲白袍掛在牆上,看得出來這裡的主人應當是兩個一高一矮的年輕人,這裡就是康斯坦丁與諾頓的家。他們本該像個君王那樣有著富麗堂皇的寢宮,可他們在這裡生活的倒像是兩個清心寡慾的陶淵明。

諾頓換上了那身屬於他的白袍,參孫為他端正衣冠,頭髮已經不是古人的模樣了,所以只能留著這樣不搭的短髮,看上去並無當年白帝的風采。這件事她做的非常自然,因為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她在照顧諾頓和康斯坦丁的起居,她是近臣,負責在公孫述和諾頓之間傳話。

“很遺憾沒有佩刀可以給您用了。”參孫輕聲說著,看向角落一隅,那裡的木架上本該有康斯坦丁的骨殖瓶和七宗罪的劍匣。

“都被他們帶走了麼?”諾頓微微皺眉,骨殖瓶出現在卡塞爾學院,就意味著青銅城確實遭受過混血種的入侵,失去七宗罪並不意外,但還是讓他感到了些許的危機感,那畢竟是專門用來殺死龍的武器。

“是,我殺死了那些入侵者,但沒能阻止他們帶走珍重的物件,這是我的失職。”參孫垂頭,長髮蓋過了她的雙肩如黑色的瀑布墜落。

“屬於我們的東西,終歸會再回來的。”諾頓澹澹地笑了,伸手摸了摸參孫的頭髮,“想要殺我,他們必將帶著七宗罪而來,可那些刀劍裡並沒有為我準備的武器,他們做不到。”

“沒有對應的刀劍,就無法為君王定罪麼?”

“那畢竟是父親授意我製造的刀劍,若是在一開始他就要我打造對應的八件,我就不可能答應他。”諾頓的眼神似乎蒙上了一層久遠的霧氣,那個年代太過遙遠,就連他這樣的生物也不由得在漫長的時光中磨損了些許回憶,“七把刀劍分別對應我其他七個兄弟姐妹的弱點,如果能準確地使用對應的武器,斬下龍首簡直輕而易舉,因為父親曾在鑄造完成後親自對它們施加了自己的言靈,用以統御後代。看得出來白王的叛亂對他影響很大,就連自己的孩子他也要提防了,從那以後他不再信任任何人,只相信他自己。”

“真是段令人心傷的過往。”參孫輕聲說。

“即使這樣他也還是沒有做到最好啊……”諾頓漫長的嘆息,“七把定罪用的刀劍,直到最後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出鞘,能審判的罪孽,大概只有在人類身上尋找了。”

諾頓在長桉邊盤膝坐下,參孫拎起了壺,一手拾起小盞,將水填滿,壺裡面有茶葉,不知道在這漫長的時光裡,參孫是怎麼把這些儲存下來的。

“他們還會追隨而來的,青銅城將是一個墳墓,把仇恨與憤怒,還有千年來的宿怨一同埋葬,或許會是他們的死去,也可能是我們的沉眠。”諾頓的聲音很平靜,多年前在火光墜落的白帝城中,他也是這樣平靜,眼童深處彷彿燃燒著燦爛的熔岩。

“無論如何,我都會一直陪伴在您身邊。”參孫伏身,把頭側枕在諾頓的膝蓋上,衣裙散開,像是一朵盛開的繁花。她眼眸緊閉,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久別重逢的喜悅,還是對即將到來的毀滅感到些許的恐懼。

若是和所戀之人待在一起迎來終章,似乎也是不錯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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