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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的監牢當中,朱祁玉坐在椅子上,于謙跪在地上,這本不是一個標準的奏對格局,但是,朱祁玉卻沒有要讓于謙站起來的意思,于謙似乎也並不在意,挺直腰背,沉吟開口,道。
“陛下旨意下後,臣曾仔細看過皇莊的規程,按照旨意所言,皇莊會交由陛下指派礦稅太監管轄,地方官員協助,藩王遣王府官監督,此本是良策,但施行之中,卻未必能如陛下所想。”
說起來,宮門跪諫的導火索,就是朱祁玉下旨要推行皇莊制度,因此,于謙自然要先解決這個問題。
“臣粗略觀之,此事弊端有三。”
“其一,陛下用礦稅使兼管皇莊,不合法度,且難被制之。”
“礦稅使本宮中內監,正因於此,其行事只為完成陛下旨意,皇莊之制,涉及到遷田,移民等諸多事務,必然會出現許多繁難之處,然依宮中內宦作風,若遇此般事情,往往以暴力鎮之,從快從速,因此釀成的輿情民亂,則全然不顧。”
“宋文毅在京畿附近,尚算得上是小打小鬧,可一旦鋪開,焉知諸礦稅使不會為了擴大皇莊,而將主意打到普通百姓的身上,行兼併掠奪之事?”
“且此輩內監,受陛下旨意為欽使,不被任何衙門節制,如此一來,一旦胡作非為之事,則無人可以制止,地方官上奏陛下,礦稅使亦必辯解,二者各執一詞,爭執不休,陛下遠在京師,難察真情,若稍有不慎,判斷有失,則一損陛下聖德,二置黎民於水火。”
應該說,正常狀態下的于謙,能力還是很出眾的。
多年的地方經驗,讓他一眼就能夠看的出來,皇帝的皇莊在具體施行時候的弊端。
說白了,很多的方略,在制定的時候是很好的,但是,落到具體的實際當中時,就會出現很多的問題。
而皇莊的弊端就在於,它的管理者是內宦,這個身份,讓朝廷上下都束手無策,唯一能夠管住內宦的皇帝,又勢必不可能事事躬親,時時刻刻的盯著內宦。
更重要的是,因為宦官大多是內廷出身,所以,當他們和地方官員產生矛盾的時候,大機率,皇帝是會庇護內宦的,但是事實證明,恰恰是皇帝的庇護,讓這些內宦肆無忌憚,變成欺壓百姓之輩。
這也是于謙在宋文毅一事上,堅持要皇帝處置宋文毅的原因,他能夠理解皇帝的做法,但是此例不可開。
開了這個先例之後,結果便是像現在一樣,會出來越來越多的礦稅使,他們到了地方之後,在天子的縱容下,不被律法束縛,天高皇帝遠的,真的會像皇帝預料的那樣,只針對掠奪民田的鄉紳富戶,而不針對小民百姓嗎?
不得不說,談起具體的實務,于謙就又回到了那個朱祁玉熟悉的于謙,雖然剛直,但是進退有度,言而有據。
這番話說的……朱祁玉的確有些心虛。
因為于謙所說的,的確就是皇莊可能存在的最大的缺陷,雖然說,他已經有所預料,但是,卻沒有于謙想的這麼深。
畢竟,人無完人,朱祁玉的優勢在於,他有著上百年的眼光,親眼見過了王朝興衰,清楚所有人的脾氣秉性,能力選擇,有著超乎常人的權術謀略。
但是,他從未親眼見過人間!
帝王高居九重之上,馭天下萬邦,可實際上,朱祁玉前世今生,活動的範圍大半都在宮城當中,他對天下的瞭解,也多半,都是來自於紙面上,正因如此,這一輩子,他才格外看重,有實務經歷的人。
也正因如此,他在跟于謙談論這種具體事務的事後,往往總是被他駁倒,這次也不例外……
摸了摸鼻子,朱祁玉大半的怒意都消弭了下去,看著跪在地上的于謙,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看了一眼旁邊的懷恩,於是,後者立刻會意,帶著兩個人,又搬了一個墩子,放在於謙的旁邊。
但是,于謙卻置若罔聞,並沒有任何動作,見此狀況,朱祁玉有些鬱悶,道。
“先生起身吧,莫跪著了。”
“遵旨……”
于謙站起身來,但是,卻未坐下。
朱祁玉見此狀況,也未多說,只是道。
“先生說的,朕知道,這些礦稅使派出去之前,朕已經將他們挨個召集起來,嚴令他們不得侵擾小民。”
聞聽此言,于謙嘆了口氣,臉色頗為無奈,道。
“陛下,臣還是那句話,這些宦官一旦出京,除了聖旨之外,無人可制,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會欺瞞陛下呢?”
永遠不要高估人性。
誠然,宮中的內宦,都是天子家奴,想要處置他們,朱祁玉可以一言而決,甚至,連罪名都不需要。
但是,能夠掌控他們的生死,不代表能夠徹底控制他們,否則的話,哪來的陽奉陰違之事。
如果一道旨意,就能讓所有人不敢為非作歹的話,那這天下,又哪來的那麼多不公之事?
宮中內宦,的確畏懼皇帝,但是,那也要皇帝真的相信他們為非作歹了才行。
皇莊制度最關鍵的地方,不在於皇帝的決心有多大,而在於違背程序正義的前提下,實體正義,最終也必然難以保證。
這一點,于謙明白,朱祁玉也明白,所以,剛剛他的那句話,說的才會沒有底氣。
不過,也只是片刻,朱祁玉便又道。
“先生放心,朕當然不會天真到,覺得旨意一下,所有人都遵行無違,正因如此,朕才命地方官員協理,而且,還讓藩王宗親遣員監督,如此,雖不能杜絕此事,但總歸可以稍稍遏制此風。”
“地方的皇莊建立,用的多是官田,地方有田冊為依憑,是否有不法之舉,一查便知,建立皇莊的銀兩器物,多是藩王出資,所以,若主管的礦稅使壓榨裡頭的佃戶,中飽私囊,諸藩王宗室,想必也不會答應。”
雖然說,朱祁玉沒有于謙這樣親臨地方的經驗,但還是那句話,他有的是對朝野上下的瞭解和把握。
所以,他當然清楚,這些內宦是個什麼秉性,這和個人無關,內宦這個群體,因為身處的特殊環境,其中大多數人,本身就是一有權勢,就會耀武揚威之輩。
既然知道,自然會有所準備,只不過,這個準備具體能起多大作用,實話實說,朱祁玉自己心裡也沒底。
至於于謙……
不出意外的是,聽了天子的這番話,他更是嘆了口氣,道。
“陛下,臣要說的第二個弊端,便是在此。”
“藩王宗親,本為屏護社稷所封,然則自太宗之後,各地承平,諸王護衛皆被朝廷收回,王府官員也……也多是從舉人,生員當中選任,雖有可用之人,但是,若說其中才德兼備者,恐寥寥無幾。”
原本于謙想說,如今各藩王府中的王府官,基本都已經是一群幹啥啥不行的廢物了。
但是,話到嘴邊,突然又想起來,眼前這位,好像就是藩王入繼,他這話一說出來,那些郕王府舊臣得罪完了就算了,怕是這位陛下也會覺得他意有所指。
因此,於少保罕見的話說了半截,硬生生改了口,但是,即便如此,聽到這話的皇帝,臉色也明顯變了變。
不過,于謙的這番話,說的倒也在理。
太宗皇帝雖然明面上不說削藩,但是實際上,削藩的政策其實一直在推行,只不過手段更隱蔽,更溫和而已,其中一條,就是削減王府官的數量和質量。
時至今日,各藩王府中的王府官除了最緊要的長史之外,其餘的官員,的確能力堪憂。
“臣知陛下之意,是以宗藩牽制內宦,再以地方官員居中協調,以保無人可以上下其手,然則在皇莊一事上,藩王與礦稅使利益有諸多重合,臣恐諸藩王不僅不會助陛下監察諸內宦,反而會包庇協助,沆瀣一氣,如此,則失陛下之本意也。”
“除此之外,皇莊阡陌連橫,土地眾多,藩王雖不插手直接管理,但若是內宦同藩王結交,地方官員則更無抵抗之力,輕而易舉,便可斂豐厚之才,而皇莊中農戶,依皇莊而存,長此以往,恐生禍端矣……”
如果說剛剛于謙說話還有幾分顧忌的話,那麼,最後的這兩句,就露骨的不能再露骨了。
皇莊的本質,實際上就是將田地聚合起來,一同生產,以提高糧食的產量,但是如此一來,事實上便形成了大量農民對於皇莊的依附,土地產糧,同時又將農民束縛在皇莊當中。
有地,有糧,有人,這種情況之下,的確有可能會能夠培植出一些野心家來。
這話一出,朱祁玉的臉色,也頓時冷了下來,斥道。
“放肆!”
“于謙,你可知道,憑你剛剛的這些話,朕足以斷你一個離間天家之罪!”
于謙俯了俯身子,道。
“臣願領罪。”
朱祁玉緩緩靠在椅背上,停了片刻,方開口道。
“藩王宗親,畢竟是天家血脈,朕知道你的擔憂是什麼,但是,宗室之事,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可妄言。”
聽了這話,于謙略微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天子是忽略了放權給宗室的危害,但是現在看來,天子是清楚的。
而且,看此刻天子的表情就知道,他老人家並沒有任何的玩笑之意,宗親一事,天子的確不想讓人插手干預。
或許,是因為太上皇吧……于謙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低頭道。
“遵旨……”
他本也無意在這個時候,翻動宗室之事,事實上,他也很清楚,剛剛自己的話,其實有誇大其詞,杞人憂天的部分。
如今的藩王體制之下,早已經不可能掀起像當初靖難一樣的奇蹟了,說到底,造反不僅僅只是有人有糧就夠的,武器,盔甲,軍械,這些東西,樣樣都少不了。
更不要提,如今藩王連府中護衛軍都已經被收歸朝廷,在此狀況之下,大明遍佈各地的衛所,使得藩王們根本就不可能私下養出一支軍隊來,退一萬步說,就算是真的有什麼意外,朝廷大軍也足以迅速平叛。
當然,這不代表皇莊就沒有隱患,只是說,不足以支撐起造反而已,但是,要說是否解開了一些藩王身上的束縛,增加了風險,那肯定是有的。
如今既然皇帝明白說了,心中已有定計,而眼前來看,又沒有到必須插手干預的地步,于謙自然也不想在此事上太過糾纏。
“臣知陛下想為宗室開一條新路,臣也無意阻撓陛下,更無意離間宗親,只是皇莊一事,的確需要再加斟酌,這也是臣在得知旨意後,執意想見陛下的緣由。”
“此事並非不可推行,而是需慎之又慎,至少,也該經過廷議再三商討,將臣方才所言的隱患都一一有對應之策後,再徐徐圖之,而非一道旨意下朝,令朝野上下一體遵行爾……”
這話要是在朝堂上說出來,恐怕又是一陣風波,或者說,滿朝上下,敢在皇帝面前這麼直白的,也就只有于謙了。
果不其然,聽了這番話,天子的臉色也不大,不過,到底是私下奏對,天子還是能穩得住的,雖然情緒不大好,但也只是輕哼一聲,問道。
“既是如此,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呢?”
看得出來,這一個多月,于謙也沒閒著,他面前的桌桉上,除了有那最新的話本小說之外,還摞著一摞寫滿小楷的紙張,上頭塗塗改改的,顯然是斟酌了許多次。
聞聽皇帝此言,于謙拱了拱手,隨後,的確拿起了那些紙張,道。
“臣本想著,過些日子再將此奏呈上,卻不曾想,陛下今日紆尊降貴親自來這牢房當中探望臣,未及整理便呈送御前,倒是有不敬之嫌,還請陛下恕罪。”
朱祁玉哼了一聲,從懷恩的手中接過那疊略顯得有些凌亂的紙張,倒是認真了看了起來。
不過,待得片刻之後,他再度抬頭,目光落在於謙的身上,臉色卻不怎麼,沉聲問道。
“這就是於先生你苦思一個月,給朕的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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