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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萬萬不可!”
乾清宮中,聞聽天子之言,沉翼和于謙幾乎是同時開口。
經過了土木之役的慘痛教訓,現在朝堂上下的老大人們,就差對“北巡”,“北征”這些詞語形成條件反射了。
哪怕知道天子此刻是在賭氣說話,但是,他們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土木之役葬送了朝廷數十萬的精銳和近半的文武大臣,大明可實在是經不起再一次的折騰了。
甚至於,在說完之後,沉翼還不滿的看了于謙一眼,似乎在說,看你惹的事!
相對而言,朱祁玉倒是平靜的多。
和自己那個志大才疏的倒黴哥哥不一樣,朱祁玉一直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他自幼沒習過武,更沒帶過兵,別說跟太宗皇帝比了,就算是自己老爹,都毫無可比性。
所以,若非邊境真的安穩下來,他倒不會起什麼北巡的念頭,但是,反過來說,若是邊境真的一切安穩,那他去北巡,也沒有什麼用了。
他這麼說,只不過是為了讓于謙罷手而已。
於是,朱祁玉不緊不慢的繼續道。
“二位先生放心,朕不過打個比方而已,但是,現在整飭軍屯的步伐,才剛剛邁開,出現的諸多問題,固然需要得力大臣前往主持,但是,遠不到讓少保你親自出馬的地步。”
“而且,贖買的訊息公佈出去之後,想必也能再有收穫,所以,不必急在一時,這幾日諸位先生,在朝中三品官員當中,挑選得力之人前去便是!”
這便算是一錘定音了,于謙皺了皺眉,似乎還想再說什麼,但是,被旁邊的沉尚書緊緊盯著,到底是沒再多說什麼。
於是,沉老大人總算鬆了口氣,不過,也只是片刻,他的臉色就又有些發苦,搓了搓手,開口道。
“陛下,臣知道贖買之法,乃是朝廷大政,但是,戶部這兩年,著實花錢的地方有點多,想要一下子拿出來這麼多的銀子,恐怕會影響到諸多工程,說不準,還得再行胡椒蘇木折俸之法。”
“為了避免朝廷動盪,也為了能將整飭軍屯的大政推行下去,臣想著,要不先把政策公佈出去,讓各處仕紳申報超額田畝,朝廷發放憑證,但是撥付銀兩可以不必著急,待整飭軍屯結束之後,再行兌現。”
“如此一來,國庫的壓力可以大大減輕,您看怎麼樣?”
朱祁玉瞥了沉尚書一眼,不得不說,這位大司徒有長進,總算是不變著法的想從內庫當中坑錢了。
不過,相對於相信沉尚書改變了守財奴的本色,朱祁玉更傾向於相信,這位老大人是想明白當初掉進去的坑了。
還是那句話,朝廷不會無緣無故的出錢,所謂贖買政策,事實上是為了推進整飭軍屯的進度。
這贖買政策看似誘人,但是實際上,卻不過是在向天下人展示朝廷的仁慈,與此同時,分化瓦解那些侵佔軍屯的頑固派而已。
不然的話,朝廷就該將一應田畝,統統應用贖買,而不是讓仕紳,官員之家自行向朝廷申報。
這樣做的好處就是,一定會有人繼續抱著僥倖心理隱匿,甚至於,申報贖買的仕紳,大多隻怕也會是不盡不實,藏一半報一半。
但是,這不重要,因為,這其實反而正中朝廷的下懷。
首先這個政策公佈出去,一定會有一部分膽小的人主動上報,或者有些覺得能夠矇混過關的,報一部分藏一部分,但是無論如何,總是能詐出來一大批田土,讓朝廷省下大半的力氣。
與此同時,胡蘿蔔扔出去了,那麼接下來,自然跟上來的就是大棒。
所以朱祁玉才說,現在還不是于謙出場的最佳時機。
一上來就把所有的牌都打出去,等到最難啃的骨頭的時候,反而會無計可施,因為這些人那個時候,必定已經想出了應對之法。
朝廷先查了一輪,然後用贖買政策,又報了一輪,這種手段已經算是溫和,如果說,還是有人繼續隱匿(meiyoucaiguai),那麼,朝廷用雷霆之勢,該懲處懲處,該抄沒抄沒,這幫人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從這個角度而言,前兩輪遇到的阻力,其實有很多並不是解決不了,而是在有意的放縱。
不然的話,這麼一大筆贖買的銀兩,朝廷豈不是白白虧出去了?
朱祁玉本來覺得,這種計謀已經夠陰險了,結果,如今沉翼的主意,更是重新整理了下限。
這貨明晃晃的,這是要空手套白狼!
按照原本商量的,贖買田土用的銀兩,主要由國庫支出,不足的由內庫補上,這是當初沉大人主動要求的,其出發點,無非是心疼荷包。
但是,在這一點上,朱祁玉坑了他一把,說的不好聽一點,既然要內庫出錢,那麼最後分賬的時候,內庫理所當然的要拿一大部分。
這對戶部來說,才是真正賠本的買賣!
贖買銀支出去了,等到屠刀揚起來的時候,逮著那幫頑固抵抗的仕紳之家,往死裡罰,自然都能回本。
但是,要跟天子的內庫分賬,那可是有去無回。
雖然說,沉尚書時常死纏爛打的找天子哭窮打秋風,但是,他畢竟是堂堂的六部尚書,七卿大臣,戶部的大司徒,朝廷的中流砥柱(劃掉),回回進宮都被天子要賬,沉尚書也是要面子的好伐?
所以,不出意外的話,沉尚書在反應過來之後,又開始打起自己的小九九,最後終於想出了一個,在國庫可以支撐的前提下,不跟天子分賬的辦法。
只不過,這個法子……
“沉先生聽實話嗎?”
朱祁玉瞥了一眼沉尚書,笑意晏晏。
聽這個口氣就不對,但是,到了話已經說到這了,沉尚書自然也不好說別的,只能硬著頭皮,道。
“請陛下垂訓。”
“嗯……”
朱祁玉點了點頭,面帶笑意,毫不留情的丟出三個字。
“餿主意!”
沉尚書臉上的假笑僵住了,尷尬的捋了捋鬍子,趕緊轉頭看了一眼于謙,那意思是,你倒是說句話啊!
於是,於少保說話了,但是,卻同樣不客氣,道。
“陛下說的不錯,沉尚書,你這個法子,就是個餿主意!”
和天子的言簡意賅不同,於尚書似乎是怕天子也動了心,於是,簡單了下了結論之後,又繼續解釋道。
“贖買政策,既然是朝廷政令,那麼,便應該落到實處,這代表的是朝廷權威,若是僅僅以此為餌,誘使仕紳自承其罪,然後驟然發難,此無異於盜匪之流爾。”
“國政大事,不可兒戲,區區錢糧銀兩,比諸百姓信任,萬民擁戴,不值一提,國庫不夠充裕,朝廷上下可以節衣縮食,共渡難關,但朝廷若失信於天下,則有社稷傾覆之危矣!”
這一番話,頓時讓沉尚書的臉黑成了鍋底。
他早就料到,于謙這個老石灰說話不會好聽,但是,也沒想到這麼不好聽。
什麼“盜匪之流”的評價也就算了,還“區區錢糧銀兩”,你於少保厲害,那你來弄錢啊!
還“社稷傾覆之危”,是真怕扣的帽子不夠大還是咋的?
不過,沉尚書只是腹誹,卻沒有開口反駁,而是吞下自己要反駁的話,只拉長了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但是,于謙就不是一個會看人臉色的人,喋喋不休說了半天,又道。
“何況,贖買一政,雖是為了推行整飭軍屯的大政,但是,卻也是陛下秉持仁恕之心,願意給犯了過錯的仕紳百姓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亦是為了令地方民心安定,此乃聖君之道。”
“沉尚書此法,雖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卻無異於陷陛下於不仁不義,令朝廷失信於天下,故此,斷不可行!”
話仍然說的不好聽,但是總算是說完了。
這個時候,朱祁玉也開口道。
“於先生這話,說的道理不錯,但是,未免有些過分擔憂了,沉先生不過是提個想法,而且,也沒說不兌現,只是要拖延些日子而已,沒那麼嚴重。”
“不過,確實是會有損朝廷威信便是了!”
這話雖然是帶著幾分責怪的意思,但是,口氣卻輕鬆了許多。
於是,沉尚書一副得脫大難的樣子,連忙拱手道。
“陛下聖明,是臣思慮不周,險些釀成大錯,請陛下恕罪。”
“沉先生免……”
朱祁玉下意識的想說不必如此,但是,話說了半截,卻停了下來。
這不對啊……
憑他對沉翼的瞭解,這位戶部尚書,別的沒有,臉皮可是厚的很,回回進宮裡要錢的時候,不僅理直氣壯,而且是沒理也要敲一筆,平時那嘴皮子利索的,就沒人能說的過他。
這怎麼這回,就站著捱罵,半句不反駁,而且認錯認的這麼幹脆呢?
意味深長的望了沉翼一眼,朱祁玉又看了看一旁的于謙,心中有了盤算,道。
“既然沉卿知道錯了,那朕就不客氣了,唔,沉卿既然是戶部尚書,就自罰三個月俸祿,以做表率吧!”
“啊?”
沉尚書眨了眨眼睛,不由一陣發愣。
這和他想的劇本不一樣啊……
不過,當他抬起頭,看見天子饒有趣味的眼神的時候,就知道原因了,當即苦笑一聲,道。
“陛下,臣家裡也有一大家子要養,近日京城米貴,念在臣為您忠心耿耿,鞍前馬後的份上,能不能……不罰?”
好傢伙,敢這麼跟天子講條件的,也就是沉尚書了。
畢竟,他要錢要慣了,別的人,哪怕是得寵如王文,恐怕也不敢這麼說話。
當然,更主要的是,沉翼已經看出來了,天子早就洞悉了他的小九九,這個時候,是在拿他打趣,而非是真的要責罰於他。
不然的話,借他八個膽子,也不敢這麼說話。
只是,朱祁玉這個時候卻似乎起了興致,繼續“刁難”道。
“忠心耿耿,鞍前馬後是真,可賞罰卻得分明,沉卿既然自己承認犯了錯,怎能不罰?”
得,沉尚書算是看出來了,天子如今估計是起了玩心了,看來這回,自己這三個月的俸祿,看來是要不回來了。
當下,他也只得垂頭喪氣的拱手,道。
“謝陛下天恩,臣遵旨……”
只是那口氣不免有些不情不願的,一副悔不當初的樣子。
見此狀況,朱祁玉搖了搖頭,話鋒一轉,道。
“沉先生,你也不必這副樣子,朕不佔戶部的便宜,你這三個月的俸祿,是你當罰的,朕自然要罰。”
“不過,有罰就有賞,於先生這段時間為了整飭軍屯忙裡忙外的,甚是辛苦,你這三個月的俸祿,朕就給於先生當做賞賜了!”
啥玩意?
沉尚書聽前頭天子說不佔便宜的話,還以為天子要給什麼補償,結果……就這?
有罰有賞,原來是罰他賞于謙嗎?
陛下,您這有點過分了!
沉尚書心裡憤憤不平,正要開口爭辯兩句,一抬頭,正對上天子的目光,然後……他就把話吞回去了。
和剛剛帶著幾分戲謔不同,這一次天子的眼神當中,明顯透著認真,並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
於是,沉尚書立刻就冷靜了下來,與此同時,他也終於注意到了,一旁于謙複雜的神色。
“陛下,臣……”
終於,在短暫的沉默當中,于謙張口說話。
不過這回,他剛說了半句,就被沉尚書打斷了。
“於少保,我跟你說,這回我可是為了攔你,才被陛下罰的,陛下罰我,我認了,但是你可不能不管我,接下來的這三個月,你可得管我一府上下的飯吃!”
看著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的于謙,沉尚書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反而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于謙無奈的看著他,然後又看了看一副看好戲樣子的天子,最終,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的點了點頭,道。
“克敬兄客氣了,你若願意光臨寒舍,於某必定掃榻以待!”
於是,殿中的氣氛頓時莫名的變得輕鬆起來,于謙和沉翼二人相視一笑,上首的朱祁玉,更是滿意的點了點頭。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外頭卻突然有內侍走了進來,隨後走到御階一側,對著懷恩說了兩句話,隨後,懷恩的臉色一變,躊躇片刻,回到御前,同樣低聲說了兩句。
聽完之後,朱祁玉原本帶著笑容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對著懷恩問道。
“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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