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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了上元節,年節便算是真正的過完了,各個衙門經過好幾天的適應期,也開始了正常的運轉。

與此同時,在朝野上下發酵了許久的整飭軍屯,也終於即將登上廷議。

正月十七日,天色剛矇矇亮,外金水橋畔的積雪未消,一眾身著官袍的文武百官便齊聚午門外,分列站好。

時辰一到,沉重的宮鐘聲響起,左右掖門被緩緩推開,群臣隨禮官入內,至奉天門丹墀,東西分立。

隨著土木之役的影響漸漸消散,朝廷上下各個方面都在恢復正常。

就拿早朝來說,大明向來有御門聽政的傳統,即在奉天門外的廣場上舉行早朝。

但是,土木之役後,大臣們都湊不齊,所以便時常在文華殿和武英殿中舉行。

如今經過一年多的修整,官員的銓選流轉也恢復了正常,自然而然,也就恢復了御門聽政的朝儀。

鳴鞭聲響,群臣俯首跪迎,山呼萬歲。

高高的御階上,天子安坐,受眾臣禮。。

先前早有旨意, 今日早朝廷議整飭軍屯疏,故而眾臣都在等著兵部出班。

但是,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 于謙的確是站出來了, 但是,卻並沒有直接開口提整飭軍屯的奏疏, 而是拿出一份新的奏疏,遞了上去。

“啟奏陛下,原左副都御史羅通倒賣軍器一案, 臣與刑部金尚書現已審結,經查,正統四年,羅通任兵部郎中時,隨時任兵部尚書王驥巡邊, 前往甘肅整飭邊務, 借職務之便, 羅通上下其手, 私相授受, 倒賣盔甲,軍器共計五百七十二件。”

“時王驥察之, 密奏朝廷, 朝廷即將羅通鎖拿回京, 命王驥詳查, 然王驥複查後,再奏朝廷, 僅奏羅通貪汙狎妓,不曾有倒賣軍器之罪,故朝廷恩寬,將羅通貶為閘官, 後因其才,土木之役後再擢為兵部員外郎,鎮守居庸關,瓦剌退後, 以功進左副都御史, 朝廷互市之議起,羅通膽大包天, 糾結聚眾,鼓動朝臣,欲行不軌,被鎖拿詔獄問罪。”

“去歲春,因王驥憂懼避戰,致平越被圍,一城軍民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境,朝廷罷去王驥總兵官一職,回京問罪,兵部主事吳誠核查舊年案卷,疑王驥包庇羅通,以小罪隱大罪,欺瞞朝廷,臣受陛下旨意,前往甘肅詳查此案。”

“一應罪證,俱在於此,羅通私自倒賣軍器,貪汙狎妓,僥倖逃脫一劫,卻不思悔改,鼓動都察院眾御史叩闕,實乃罪不容恕,靖遠伯兵部尚書王驥,查察不力,蓄意包庇羅通,應當一同追究。”

“此外,王驥奉詔剿滅苗亂,憂懼避戰,致平越軍民於不顧,擁兵自重,失人臣本分,亦當重懲,請陛下明鑑。”

要說羅通一案,也算拖延日久了。

早在去年春互市之事的時候,他就被錦衣衛抓了,但是後來因為牽扯到王驥,所以遲遲都沒有判決。

這一年的工夫,風起雲湧,朝廷上下諸般波瀾,眾人都險些要將這人給忘了。

結果,卻在這個時候被提了起來。

當下,便有內侍將奏疏呈到御前,天子仔細看了看,旋即便道。

“苗地之亂雖平,但平越血書,朕仍字字在心,王驥率師討伐不臣,卻不能安民平亂,此非失職,更乃瀆職,若不嚴加處置,平越數萬冤魂難安,念在王驥曾於國有功,傳旨,削去王驥靖安伯爵位,罷去一應官職,流放鐵嶺衛戍邊,其餘涉及人等,一概論罪。”

王驥的結果,其實早已經註定了。

平越的一封血書送到京師,無論王驥到底是不是挾寇自重,他的戰略到底是否有錯,都不重要了。

數十萬軍民被迫易子而食,而且還被人在朝堂上捅了出來,朝廷無論如何都是要給個說法的。

也就是王驥身上還有個靖安伯的爵位,不然的話,他怕是連命都保不住。

如今的情況,保住了性命,止罪於一人,未牽連家族,已經算是一個不錯的結果了。

因此,即便是和王驥有交情的大臣,這個時候,也沒有人站出來多說什麼。

於是,于謙拱手領命。

旋即,天子再度開口,問道。

“刑部,依照大明律例,羅通一案,該如何處置?”

說起來其實有些可笑,王驥的事情鬧得這麼大,但是實際上,僅憑平越的那封血書,最多削去他的爵位,罷職為民,還不至於流放。

因為,這事情鬧得再大,畢竟還算是在朝廷博弈的政治範疇之內,並不能算是什麼大罪。

真正讓王驥被流放鐵嶺的,是他包庇羅通,欺上瞞下的罪過,這才是明文寫在大明律當中的。

所以,王驥的處置,天子直接就定了,但是到了羅通,卻需要詢問刑部的態度。

而這件事情,很明顯兵部和刑部是透過氣的,刑部尚書金濂大步出列,拱手便道。

“陛下,羅通倒賣軍器一案事實清楚,依例,私自倒賣軍械,視同通敵大逆,念在羅通在瓦剌一戰中於國有功,刑部擬判秋決,但可宥其一家老小。”

不抄家,不滅族,只殺羅通一人,應該說,這也算是念及羅通的功勞,輕判了。

只見天子點了點頭,道。

“準刑部所奏,羅通處斬,其家人不罪,其他一概涉罪人等,一概論罰。”

“臣領旨。”

金濂拱了拱手,退回了遠處,但是,于謙卻依舊穩穩的站在丹墀中間。

北風呼嘯而來,捲動龍旗招展。

這樁遷延了一年多的案子,終於到此為止塵埃落定,儘管心中早已經對此有了預料,但是,真的宣佈的時候,場面還是不免一片肅殺。

當今聖上素來寬仁,即便是當初追究王振餘黨,除了被當中打死的馬順之外,也基本沒有動過屠刀。

唯一的一次,可能就是使團一案,張軏等人假傳聖命,擅自洩露邊境軍情,以致天心震怒,判了斬刑。

再有,就是羅通了!

如此想想,這麼唯二的兩次斬殺朝廷大臣,竟都是和軍務有關,可見天子雖然寬仁,但是,對待軍政一道,還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呀……

在場的老大人們心思紛亂,有些聰明的,已然隱約明白過來,為什麼天子要在此時處置羅通一案。

不出意外的話,便是在為接下來的整飭軍屯鋪路了……

人群當中,張輗的臉色有些複雜,腳往前抬了抬,但是那一步,始終都沒有跨出去。

當初羅通叩闕,事態複雜,雖然最開始這個提議是羅通自己提的,但是到了最後,他卻的的確確是被迫出手的。

而之所以英國公府逼迫羅通必須叩闕,有很大一部分成分,是為了阻止互市,保證張軏等人在瓦剌的安全。

從這個角度出發來看,英國公府其實是虧欠羅通的,所以,當初其實是為了拖延時間,想辦法再救羅通,所以牽扯出了當年的舊案。

本以為等迎回了太上皇,便可藉此功營救羅通,結果,到了最後,張軏等人出了事,張輗連自家都顧不上,自然也就將羅通給拋到了腦後。

如今再聽到他的名字,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有心想要為羅通再說幾句情,但是想到今天準備的事情,張輗最終還是收回了腳步,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於是,在一片肅殺的氛圍當中,于謙再度開口,終於開啟了今天的正題,道。

“陛下明鑑,臣奉聖命巡查邊境,查察羅通倒賣軍器一案,過程當中,查得邊境諸鎮近數十年來,軍屯廢弛,邊將侵佔軍田,肆意役使邊軍,大墾私田,中飽私囊,以致操練不行,軍中綱紀敗壞,逃役流民頻發。”

“長此以往,我大明邊境必將千瘡百孔,屢受虜賊所擾。”

“故兵部聯合都察院,刑部,戶部,五軍都督府,同請陛下准奏,徹查邊鎮軍屯,肅清綱紀,再振邊軍!”

這件事情發酵了這麼久,自然不是白白髮酵的。

隨著于謙的話音落下,左都御史陳鎰,刑部尚書金濂,戶部尚書沈翼,加上豐國公李賢,靖安伯範廣,數位朝廷重臣,幾乎同時移步出列,道。

“臣等同請陛下,準兵部所奏,徹查軍屯!”

儘管早就知道,天子對於整飭軍屯一事十分關注,但是,在場的諸多大臣也沒有想到,這次廷議,一上來就這麼來勢洶洶。

原本朝中還是有一小部分的大臣,對於兵部如此大動干戈是有所非議的。

但是,先有羅通,王驥等人的下場鋪墊,如今又有這麼多大佬一起站出來,齊齊表明態度,這些人也都明智的閉上了嘴。

望著底下跪倒的一幫緋袍大臣,天子倒是面色平靜,開口道。

“兵部題整飭軍屯的奏疏,朕已明發各衙門,諸般事項,需要各處配合的,其中也已寫明,各衙門對其中措施,可有異議之處?”

這就是讓在場的大臣進一步表態了。

於是,牽涉到的衙門,率先便是吏部和禮部,大冢宰王文和大宗伯胡濙二人同時上前,道。

“回陛下,吏部已經著手準備自翰林院及春闈中試舉子中銓選官員,只待朝廷下令,必定保證一概官員能夠及時赴任。”

翰林院蕭鎡沒有說話,但是也默默上前,跪倒在地。

接著,內閣王翱,俞士悅緊隨其後,道。

“陛下,整飭軍屯事關重大,需朝廷上下齊心協力,臣等必定盡心竭力,配合兵部肅清邊軍綱紀,再造邊鎮!”

隨著一波波的大臣出列,以于謙為首,跪倒在丹墀中間的大臣越來越多。

於是,整飭軍屯一時之間,似乎成了眾望所歸之事。

任禮站在原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不得不說,今天的情況,打從一開始,就有些出乎任侯爺的預料。

要知道,按照之前幾次廷議的經驗,天子都會先將廷議的內容讀一遍,然後挨個問各衙門的態度,整個過程相對來說是比較平和自由的。

也只有如此,才能讓眾臣都充分發表意見,也才是廷議的本意。

但是這一次,天子先是拿羅通的案子給群臣一個震撼,緊接著,便是于謙率眾請奏。

如此大的聲勢,如果不是知道整飭軍屯是天子在背後推動,只怕都會以為是要逼宮了。

不過,這也說明了,天子早有準備。

一上來便是如此氣勢洶洶,如果任禮再遲疑片刻,只怕這件事情就會被壓倒性的優勢直接透過了。

“陛下,臣以為不妥!”

在眾目睽睽當中,任侯爺大步向前,在丹墀中間站定,在一眾跪倒在地的大臣當中,顯得格外顯眼。

場面霎時安靜下來,奉天門前唯剩風聲呼嘯,群臣的目光一瞬間全部集中在了任禮的身上。

旋即,天子玉音降下,聲音淡漠。

“哦?任侯覺得,何處不妥?”

任禮側了側身子,瞥了一眼站在自己側後方的眾勳戚,拱手抱拳,跪倒在地,道。

“陛下,兵部此奏,一曰清丈軍屯,二曰整肅綱紀,三曰嚴懲不法,看似於國有利,實則不然。”

“軍屯多年積弊,牽扯繁多,邊軍多年流轉,軍屯民田早已難分,兵部欲行清丈,嚴刑懲治,一則耗費大量人力,徒勞無功,二則引動嚴刑峻法,引動邊軍不安,軍心不穩,三則臣聞近日邊境屢遭劫掠,虜賊虎視眈眈,此時妄動邊軍,恐生大禍。”

在一眾大臣當中,任侯爺聲音鏗鏘有力,大義凜然,道。

“陛下,土木一役後,邊軍損失慘重,至今尚未恢復,天下百姓臣民,無不期待朝廷休養生息,戰息止戈,邊軍上下,亦勤加巡守,日夜不敢懈怠,今天下稍安,軍心方定,兵部便欲大肆整飭,動盪邊軍,實有不妥。”

“且前番兵部尚書于謙舉薦私人,攬權自重,今日廷議,群臣尚未開口,便挾都察院,刑部,戶部等眾多衙門逼諫陛下,實乃圖謀不軌,有結黨之嫌,陛下不可不察,故臣請陛下,駁回兵部此奏,以安朝廷上下之心!”

這番話說的頗有幾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悲壯,一時之間,在場眾臣有些恍惚,彷彿此刻,任侯爺不是一個武將勳貴,而是一個為國為民的諫臣清流。

在場忽然安靜了下來,御座之上,天子的面色平靜,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其他的大臣,包括于謙在內,卻也沒有立刻起身反駁。

而任侯爺說完之後,眼神不由自主的往身後瞟著,似乎也在等著什麼。

終於,在片刻的安靜之後,武臣列中再次發出了聲音。

“陛下,臣昌平侯楊洪,有本啟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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