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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朱儀的質問,楊傑並不慌張,而是臉上浮起一絲笑容。

因為他心裡明白,自己面前這位小公爺,已經心動了。

只要有所求,便有弱點!

這是楊傑活了二十多年以來,親身實踐過無數次的道理。

很顯然,對於成國公府的這位小公爺來說,他所求的,就是承襲爵位。

再度拱了拱手,楊傑豎起了第二根手指,輕輕搖了搖,道。

“剛剛楊某說了,成國公府想要復爵,只需把握兩處,第一處是有人幫,第二處,則是最關鍵的,需要朝野認可!”

看著朱儀皺眉不解的樣子,楊傑解釋道。

“楊某不才,雖不曾身涉朝局之中,但局外旁觀,也可稍窺一二門徑,不知在小公爺心中,當今天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話問的就有些敏感了,不客氣的說,單這句話,要是被傳出去,一個非議天子的罪名,楊傑就是逃不掉的。

當然,這種事情很難坐實,而且此處是成國公府,所以,並沒有那麼忌諱。

但是,即便如此,朱儀還是很謹慎。

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目光微不可查的往身後瞥了一眼,擱下茶盞,臉色已然變得有些冷,道。

“楊世子到底想說什麼,莫要故弄玄虛了!”

對於朱儀的這番反應,楊傑顯然是早有準備。

以成國公府如今的局勢,朱儀顯然是不願意給自己招惹是非的,但是,作為太上皇那邊的人,想要他替天子說好話,顯然也不太現實。

於是,楊傑只略一沉吟,便道。

“既然小公爺不好說,那就楊某來說便是。”

“以楊某觀之,當今天子,若不為帝王,則必為聖賢!”

一句話,擲地有聲,罕見的,朱儀從楊傑的眼中看到一絲傾慕,他面上不動聲色,身子卻不由側了側,問道。

“何出此言?”

楊傑輕輕的吐了一口氣,眼中的慕色絲毫未去,道。

“吾讀史書,數遍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雖成大業,卻皆有所私,惟今上慎獨而律己,攝萬民而不謀私利,居九重而不用其威,行事光明而正大,雖用廠衛,卻從無陰私橫行之舉,一切以朝局社稷為先,如此德行,非聖賢君子所難為也!”

朱儀再一次生出不知道第幾次面對楊傑生出的感覺……

這小子,不會是在演他吧!

不然的話,他能當著太上皇一黨的面,這麼極力讚譽天子?

又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瞥了一眼依舊低垂著頭,站在自己身後沒有任何反應的侍從,朱儀覺得自己應該做出一點符合身份的行為。

於是,他擱下茶盞,臉色變得不起來,輕輕哼了一聲,與此同時,茶盞落在桌子上,發出了輕微的瓷器碰撞的聲音。

雖然什麼都沒有說,但是,那股輕蔑和不滿的意味,已經昭然若揭。

楊傑眨了眨眼睛,倒是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話鋒一轉,道。

“楊某知道在成國公府說這些話,不太合適,不過,還請小公爺暫且忍耐,因為若非天子如此,成國公府的爵位,反而不好拿回。”

朱儀皺眉,顯然在等著楊傑的下文,但是臉上已經可以看出有一絲不耐。

楊傑只當沒看見,繼續道。

“不知小公爺可曾聽過一句話,叫做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你什麼意思?”

話雖如此問,但是,朱儀已經大致猜到了楊傑接下來要說的話。

果不其然,楊傑接著道。

“天子既是聖賢君子,那麼便不會因私情而亂朝事,這是數番朝局動盪皆有明證的事,還是那句話,成國公府爵位遲遲不定,是因為先成國公在鷂兒嶺冒進,有過當罰,自是如此,並非他老人家刻意打壓。”

“何況,就算如今天子對成國公府所為有所不滿,只要小公爺所做的事於國有功,再加上有人傾力相助,陛下處事公允,歸還成國公府爵位,想必不是什麼難事。”

朱儀明白了,楊傑的言下之意,並不單單是要和他一起扳倒寧遠侯,更重要的是,想要借兩座公府之力,幫助天子和平解決勳貴對整飭軍屯的反彈。

唯有如此,才能稱得上是於國有功。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楊傑這是在勸他……反水?

這一番話,讓一向伶牙俐齒的朱小公爺,都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語。

然而楊傑卻以為他在擔心這麼做的風險,於是,繼續勸道。

“小公爺放心,寧遠侯一事,我昌平侯府會頂在明面上,您只需暗中相助便可,您所擔心的,這份語焉不詳的信,當然不足以扳倒寧遠侯,但是,若用來讓天子對其產生殺心,卻完全足夠。”

“只要能夠做到這一點,寧遠侯府敗落,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至於之後,楊某相信,小公爺知道該如何說服您需要說服的人。”

話至此處,朱儀總算是徹底明白了楊傑的打算。

雖然不知道為何,但是,面對楊家如今面臨的險惡情勢,楊傑明顯是主張,跟著天子一條道走到黑的。

他對於自家的局勢有著清醒的認知。

所以,他明白天子並非刻意針對楊家,只不過,楊家在邊境多年,在侵佔軍屯一事上牽涉的太深,所以天子不得不用楊家來祭旗。

按理來說,這種情況下,一般人會想到的是激烈反抗,但是,楊傑想到的,卻是找一個替罪羊!

很明顯,寧遠侯任禮,就是楊傑找到的,代替楊家赴死的倒黴蛋。

而且,楊傑不僅找到了物件,還提前將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

誠如他所說,這份語焉不詳的證據,不足以扳倒一個位高權重的侯府,但是,卻足以讓天子對任禮產生殺心。

別的人不清楚,但是朱儀卻是清楚的。

雖然說某兵部尚書天天的頂撞天子,動不動就被禁足罰俸,但是實際上,天子對他,護的緊著呢。

去年的禁足,讓他躲過了鎮南王一案的風波,這次的出巡邊境,又讓他避開了東宮出閣的爭端。

哪怕是如今,兵部不得不開始得罪人了,天子還是壓著他備好了後路。

這番愛重之心,雖然不顯在明面上,但是,卻沒有人可以輕易否定。

所以,一旦天子得知這個訊息,那麼,寧遠侯府的敗亡,是遲早的事。

還是那句話,楊傑沒打算憑藉這麼一封信就扳倒寧遠侯府,甚至於,哪怕最終拿到了口供,也不可能用一份孤證,讓一個權威赫赫的侯府轟然崩塌。

但是,用這份證據,或者,用他還沒有拿出來的證據,讓天子相信這件事情的幕後主使就是任禮,卻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此一來,若楊家願意做這個急先鋒,只怕天子不吝於給楊家這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有了天子的默許,若再加上朱儀和英國公府這邊的暗中配合,腹背受敵之下,任禮再有本事,只怕也難逃一劫。

畢竟,這次整飭軍屯是大勢所趨,楊府願意出頭針對任禮,兵部必然會跟上,反正對於他們來說,拿誰來開刀都是一樣的。

而任禮這邊,若是正常情況下,自然是有一搏之力的。

但是,如果多了兩個不懷好意的盟友,可就說不準了。

尤其是,任禮作為一個新晉的勳臣,他的勢力大部分來自於英國公府的舊勢力的時候,這種風險,就更是會無限飆升。

至於之後……

就像楊傑說的,朱儀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只要在扳倒任禮的時候,做的足夠小心和不露痕跡,那麼,在任禮倒臺之後,急於穩固勢力的太上皇,必然要藉助兩座公府的力量。

而要這麼做的前提就是,要先幫成國公府復爵。

至於如何復爵,楊傑也說的很清楚了。

無非利益交換而已。

勳貴們吐出在軍屯當中喝掉的兵血,換得成國公府復爵,兵部達到了目的,也該適時收手。

這場大棋當中,天子在無傷朝局的情況下,整飭了軍屯,勳貴們雖然痛失了大筆的利益,但是換回了一座足以作為定海神針的公府。

到時候,成國公府拿回爵位,英國公府順利拿回主導權,憑兩府的威望和財力,補償和擺平有非議的勳貴,並非什麼難事。

至於太上皇這邊,失了一個任禮,卻“幫”成國公府拿回了爵位,必然能夠讓成國公府真正成為“死忠”。

而昌平侯府,在衝鋒陷陣之後,只要認錯態度足夠積極,無論是天子,還是兵部都不會追窮猛打。

畢竟,他們要的是整飭軍屯,不是搞掉昌平侯府。

大家都各有所得,所需要犧牲的,僅僅是一個任禮而已,何樂而不為呢?

眼見朱儀還在猶豫,楊傑眉頭微皺,上前一步,道。

“小公爺,局勢瞬息萬變,錯過了這次機遇,再想要等到復爵的機會,不知要到何年何月,這場大戲,楊某已布好了臺子,風險由楊家來擔,小公爺只需在背後拉著大幕,便可復父祖門楣,難道說,如此機會,小公爺還要裹足不前嗎?”

於是,朱儀終於反應了過來,看著面前過分年輕的臉,他不由開口道。

“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域性者,不足謀一域,楊世子,你果真不負其名,為楊氏英傑也,若能為將,必是帥才!”

這番讚歎,真心實意。

朱儀忽然湧起一陣深深的惋惜之感。

眼前的這個少年人,一謀三斷,智勇雙全,既心思縝密到每一步都能提前預想到,又不缺放手一搏的魄力和勇氣。

如若他身子骨好一些,哪怕武藝不夠高強,放在軍中,也必然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只可惜……

楊傑的臉色一黯,彷彿被刺痛了一樣,但是,也只是短短一瞬間,他就恢復了平靜,道。

“謝小公爺誇讚,敢問小公爺,可願一搏?”

朱儀剛剛話一出口,便覺不妥。

他固然是出自真心,但是,只怕也的確戳到了楊傑的痛處。

身為將門世家,長房嫡脈,他卻無法繼承父祖的英姿,在沙場上馳騁。

若他實在平庸也便罷了,但偏偏,他才智絕倫,謀略過人。

只能說上蒼弄人,這種事情放在誰的身上,只怕都會不甘心吧……

“楊世子,我剛剛只是由衷而發,並無他意。”

想了想,朱儀同樣起身拱手一禮,站在楊傑的對面,沉聲道。

“楊氏能有你,是福分,楊世子放心,此次無論最終結果如何,但你這個朋友,我朱儀交了,至於你今日所說之事……”

到了最後,朱儀還是沒有給出準確的答案,猶豫了一下,他還是開口道。

“事關重大,恕我一時難以決斷,何況,此事並非僅僅涉及成國公府,可否待年節過後,再給楊世子答覆?”

這話一出,楊傑固然有些失望,但是,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過於著急。

說到底,如今昌平侯府是處於劣勢的,等待和耐心,是必須的。

所幸,事情還沒有緊急到連幾日也等不得。

於是,楊傑便點了點頭,道。

“該的,小公爺放心,無論結果如何,今日之事,楊某都會守口如瓶,兩日後便是元日,到時,昌平侯府有年帖奉上,楊某便在府中,靜待小公爺的回帖!”

說罷,楊傑沒有猶豫,拱手便告辭而去。

朱儀站在花廳門口,半晌,忽然開口問道。

“清風,你覺得,這位楊世子,到底看出什麼了沒有?”

“回小公爺,小的不知。”

朱儀的身後,從一開始就低著頭的隨從,將頭更低了低,聲音恭敬。

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但是,朱儀卻不在意,繼續問道。

“那你說,他說的事情,我該答應嗎?”

身後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恭敬。

“回小公爺,小的不知。”

朱儀轉過身,深深的看了這個隨從一眼,輕輕擺了擺手,道。

“沒意思,你退下吧……”

於是,那隨從躬身一禮,後退著往後撤去,然而,就在他的身影即將消失的時候,朱儀的聲音再度響起,平淡中透著堅定,他說。

“對了,剛剛我說,朱儀交了楊世子這個朋友,那就是,交了他這個朋友!”

後退的身影微微一滯,旋即,再度躬了躬身,消失在了屏風後面。

花廳當中只剩下了朱儀一個人,他卻沒有動,只是望著楊傑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

過了良久,他輕輕的嘆了口氣,轉過身回了後院。

牆角處,陽光照耀下,一朵白梅零落入泥,在泥濘的土地當中煞是顯眼。

冷霜冬雪落枝頭,迎風乘寒不垂首。

寒梅熬得過最冷的冬天,但,卻終究會在溫暖的初春中,漸次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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