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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瑄的問話口氣平平,並沒有刻意的針對之意。

但是,僅僅站在殿中,舒良就能夠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無數敵意。

這些人,到底哪來的這麼深的怨氣?

一時之間,舒良不由想起,自己剛剛成為東廠提督的時候,天子囑咐他的話,低調行事,但求目的達成便好。

平心而論,宣府的事情,他做的是有些過激且張揚的,他原本有更平靜的方式可以做到。

但是,他沒有用!

還是那句話,天子只吩咐給他事情,至於怎麼辦,舒公公還是可以小小發揮一下的。

宣府的事情,會有什麼樣的壓力,舒良清楚,但卻並不後悔。

因為只有他最清楚,天子為了這個朝局,為了社稷江山,做出了多少的隱忍和讓步。

土木致祭時,天子齋戒枯坐奉先殿三日之久,舒良雖然不在,但是他亦能感受到當時的場景,能感受到天子心中的悲拗和憤怒。

在天子身邊侍奉了這麼久,舒良十分確定,如果說那幫文臣們說的千古聖君,真的有人能夠做到的話,那一定是如今的天子。

只有他老人家,是真的將家國天下,擺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

對於這樣一位君王來說,土木一役給社稷江山帶來的沉重損失,必然會讓他出離憤怒。

舒良相信,如果不用顧忌會造成社稷動亂,民心傾覆,那麼天子必定會毫不猶豫的一劍砍了太上皇這個罪魁禍首。

但是,天子之尊,享國之永,受國之垢,註定不能隨心而為。

太上皇犯錯,那也是兄長,天子如若真的對兄長做些什麼,百姓們不會覺得,是在懲治罪惡,只會覺得,是天子不講孝悌之道。

天子心中有一團火,但是,這團火卻宣洩不出,這是讓舒良最擔心的。

他擔心日子久了,這團火,會讓天子的心性變得偏激,甚至身體上出現問題。

所以,出氣的事情,他來做!

哪怕因此會受到斥責,會受罰,他也認了。

事實上,舒良在帶人圍府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回京之後會被奪去權柄,發回內宮伺候,若是嚴重些,打發到鳳陽去,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面對滿朝而來的敵意,舒良其實十分淡定,他拱了拱手,依舊是那套說辭,道。

“陶總兵所言,有實情,但也有誇大之處。”

“咱家的確將帶去的一千錦衣衛佈置在了行宮外圍,但那是因為,宣府城外,太上皇金口玉言,命咱家負責行宮的外圍護衛,身負聖命,咱家不敢輕忽。”

“至於率眾強闖行宮,也是無稽之談,咱家既然被派去侍奉太上皇,自當盡心,宣府天寒地凍,咱家好不容易收集了百筐上好的炭火,緊著給太上皇送去,不過多帶了幾個人而已,卻被用來小題大做。”

“還有,所謂言語逼凌太上皇赴土木祭奠,這個罪責,咱家也不敢擔。”

“太上皇金尊玉貴,若他老人家不願致祭,何人能夠強逼?咱家承認,當時是說了些話,勸諫太上皇,但是,絕無逼迫之意……”

說著話,舒良略側了側身子,迎著四面八方而來的敵對目光,淡淡的道。

“你們說咱家逼凌太上皇,那麼,可有見到軍報當中說,咱家帶著人,強行裹挾太上皇致祭了嗎?”

“何況,此事本就是太上皇之意,咱家不過順水推舟,多說了一句而已,要是這就算逼凌太上皇,那麼諸位御史科道的大人們,你們逼凌天子的時候,可比咱家多了去了!”

朝堂之上靜了片刻,尤其是那些御史言官,都愣在了當場。

他們確實是沒想到,到了如今,舒良竟然還敢如此理直氣壯,不僅如此,還敢倒打一耙?

寂靜之後便是喧囂。

“嗡”的一聲,滿朝爆發出陣陣的議論之上。

無數個御史紛紛出列,臉色漲紅的指責道。

“詭辯!”

“奸宦竟敢如此,欺我朝廷無人不成?”

“放肆,你一區區內臣,竟敢自比諫官,想要造反不成?”

這個大明,科道清流是最為驕傲的一個團體。

其中,尤其以御史言官,風氣最為嚴重。

他們手掌監察之權,從地方到京師,從七品小官,到六部七卿,無事不可劾,無人不可參。

他們是大明的正義化身,是中流砥柱,是國之柱石。

區區一個宦官,敢和他們相比,配嗎?

“肅靜!”

場面亂糟糟的,終於有分量足的大臣忍不下去,沉聲喊道。

不過,卻不是六部七卿,而是內閣的俞閣老。

俞士悅新晉次輔,本又是清流出身,有科道經歷,資歷威望都是夠的,他一出面,殿中才總算是安靜了下來。

但是,這些御史們臉上的憤怒之色,卻沒有絲毫的消散。

這讓俞士悅感到一陣頭疼。

舒良的這件事情,完全就是天子給內閣的考驗!

內閣之所以能夠有現在的地位,是因為它職在調和內外,維持朝局的穩定,君臣的和睦。

這一點,天子已經說的非常清楚了。

但是,時至今日,內閣尚沒有真正在這方面展示出自己的實力,這次,就是試金石。

俞士悅能夠想到,如果這一次早朝,內閣沒有平息群臣的手段。

那麼,之後內閣的處境,就極為堪憂的。

不謀其政,也就不必在其位了!

這不是他們幾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內閣的問題,內閣既然無用,那麼自然會有新的機構出現,負擔起調和內外的責任。

所以,內閣的諸人,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不約而同的放下了各自的成見,全力以赴。

事實上,如果有聰明的人的話,就會發現,今天的朝會上,代表著文臣高階力量的六部七卿,都過於沉默了些。

往常的時候,科道們鬧成了這個樣子,老大人們無論出於何等考慮,都必然會出面維持秩序。

尤其是左都御史陳鎰,要知道,御史本身,也是受監察的,如此殿喧譁,已是逾矩。

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話。

原因就是,早在上朝之前,他們和內閣的這幾位大臣,就接到了宮中傳過來的訊息。

太上皇的聖駕,已經在宣府起行了!

訊息走的不是兵部的渠道,而是錦衣衛直送宮中。

所以,除了他們這些人之外,外朝的一應官員,全都沒有得到絲毫的風聲。

這也就意味著,這次朝會,徹底成了內閣和外朝的博弈。

舒良之所以會被群起而攻之,是因為他逼凌太上皇,將天家真實的,血淋淋的關係擺到了朝堂上。

朝臣們無法接受此事,所以,要用舒良的命,逼天子低頭,重新回到天家“和睦”的正軌上。

能夠證明舒良逼凌太上皇最直接的證據,其實壓根就不是什麼軍報,證言,而是太上皇遲遲不肯歸京。

所以說,太上皇在宣府一日,壓力就在天子的身上,就在舒良的身上。

而太上皇只要起行歸京,那麼一切自然就歸於平靜。

因此,對於天子來說,想要破局極為簡單,將太上皇已經起行的訊息放出去,然後給太上皇盤桓宣府這幾日,隨便找個理由,保下舒良很簡單。

但是天子不這麼做,就是在考驗內閣!

如果最後讓天子出手,收拾局面。

那麼,就是內閣的無能。

這也是那幾個七卿大臣,穩坐釣魚臺的原因所在。

事情的結局早已註定,局面始終在天子的掌控當中,縱然這個時候鬧得再厲害,最終也不會出什麼亂子。

剩下的,就是內閣能不能承擔起天子給予的期待了。

今天是內閣的舞臺,不需要他們插手。

看了一眼同樣面無表情的首輔老大人,俞士悅深吸了一口氣,既然已經站出來了,就沒有退回去的道理。

內閣的存廢興旺,就在今日了。

大步來到殿中,俞士悅疾言厲色,怒道。

“舒良,你好大的膽子,一介內臣,不僅肆意妄為,質問太上皇,如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竟還敢巧言善辯,嘲諷諫官,你可知太祖鐵律,宦官不得干政?太上皇是否致祭土木,乃是國事,朝廷自有決斷,豈是你能多嘴的?”

調和內外……

這四個字說說容易,身體力行又何其難,jpg。

舒良轉頭看著俞士悅,默默的盯了他半刻,然後退了小半步,沒有說話。

俞士悅總算是鬆了口氣,旋即,他又轉向殿中那群幾乎怒髮衝冠的御史們,喝道。

“金殿之上,天子面前,爾等如此喧囂吵鬧,成何體統?身為諫官,更讓尊禮守節,若有勸諫之詞,集體相諫,自當推舉一人上前奏對,緣何君前失儀?”

作為朝廷上到如今,唯一站出來的有分量的大臣,俞士悅說的話還是有用的。

何況,他先斥責舒良,然後才質問科道,這番態度,贏得了這些科道官員的好感。

於是,一幫御史總算是低了頭,紛紛道。

“陛下恕罪,臣等一時情急,有所失儀。”

御座之上,仁慈的天子當然不會和他們計較,只道。

“朝堂之上,禮儀秩序不可亂,下不為例。”

說著,天子的目光在舒良和群臣的身上掃了一圈,繼續道。

“朕召舒良上殿,是為了讓他應對質詢,辯駁不實之處,真相未明之前,爾等若再相互攻訐,朕必重罰。”

“如俞閣老所說,科道若有質詢之處,可公推一人出面詢問,當廷辨清。”

於是,底下再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聲。

旋即,幾個御史紛紛出列,道。

“啟稟陛下,我等共推都給事中林聰大人,協同刑部周侍郎,共辨舒良之罪。”

天子沒有說話,只輕輕的點了點頭。

於是,混亂的朝堂,總算是重新恢復了正軌。

周瑄再度詢問,道:“舒公公,你方才說,沒有圍堵行宮,只是調兵護衛太上皇,那麼既然如此,緣何軍報當中提及,使團的朱鑑等人,前去拜見太上皇,被攔在行宮之外,而且,行宮的大小入口,也被禁止出入,就連採買的下人,也不能通行,這你作何解釋?”

事實上,周瑄也有些無語。

他的確是受了江淵所託,要儘量保住舒良。

但是,就像內閣的那些大臣一直保持沉默,唯一一個出面的俞士悅態度也不敢過分明晰的原因一樣。

至少在朝堂上,打擊宦官勢力,是政治正確。

在這個當口,無論心中如何作想,他們都不能明著替舒良說話,最多隻能暗中引導,用審訊的技巧,來幫他減輕罪責。

但是,舒良未免有些過於不配合了。

封鎖行宮和調兵護衛,這本就是兩個概念。

舒良既然承認了軍報所寫屬實,但卻又掐著字眼,不承認封鎖行宮,這種文字遊戲,在周瑄看來,根本就屬於浪費時間。

封鎖和護衛,最根本的區別,就在於是否禁絕內外通訊,這一點,舒良賴不掉,那麼爭執名頭,就毫無意義!

然而,這位刑部侍郎沒想到的是,舒良聞言,挑了挑眉,道。

“這倒是咱家不懂了,此次太上皇歸朝,一路艱險,守衛嚴些本不是什麼錯,何況,咱家既然承旨負責護衛,自然當隨太上皇的心意,周侍郎覺得可對?”

周瑄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事實上,這件事情的癥結還在太上皇身上,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太上皇賭氣不肯歸朝,而舒良在宣府的所作所為,的確逾矩,而且那麼多人看著,又遮掩不得,這個責任自然也就到了他的身上。

如果這個時候,舒良能夠拿出太上皇命他封鎖行宮的指令或者證人,那麼,一切自然也迎刃而解。

但是顯然,舒良是不可能拿出來的……

不過,舒公公明顯早有準備,道。

“聖駕如何護衛的規程,咱家不甚清楚,但是,當初,太上皇車駕臨大同城外,李賢大人上前拜見,未及近前,便被太上皇身邊護衛橫刀所攔,揚言近前便斬,當時,太上皇未曾阻攔,此事眾位皆知。”

“太上皇歸京,安全乃是第一要務,無關外臣未奉召,自然不得覲見,當時,朱鑑等幾位大人要請見,但無太上皇諭旨,咱家自然要攔。”

“至於那些採買之人,太上皇既然到了宣府,一應的飲食衣物,自然要經過層層檢查,豈能隨隨便便就讓幾個下人出去亂採買,萬一出了差錯,誰能負的起這個責任?”

這……

周瑄面上有些發愣,心中卻是一喜。

舒良的這話,條理清晰,且搬出了大同城外的事情,來做自己禁止大臣覲見的註腳。

雖然說,仍然有擅作主張的嫌疑,但是總歸,是有了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

大同城外的那件事情,本就是太上皇理虧。

真的細論起來,又是一團亂麻。

這一番話,至少證明了,舒良不是那種囂張跋扈,不知進退的愣頭青。

周瑄最怕的就是這個,自己這邊再有心幫忙,如果對方一點都不配合,那也白搭。

所以,舒良這番話說完,周侍郎的心就放下了一半。

不過,周侍郎的為難是假的,但是有人的不滿卻是真的。

作為反宦官勢力的急先鋒,科道言官共推出的代表人,林聰聽到舒良這番話,不由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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