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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城前,太上皇端坐在明黃色的馬車當中,對著于謙疾言厲喝。

在場的一眾官員,都默契的低下了頭,這種層次的爭端,不是他們可以參與的,只能靜待結果。

但是這些人中,不包括郭登。

作為大同城的總兵官,在場上萬官軍事實上的指揮官,他沒有坐看風雲的資格。

所以,他依舊按劍而立,一層層圍堵使團的官軍,也未曾散開,目光落在於謙的身上。

郭登能夠馬上封侯,成為如今朝中威望僅次於楊洪的武將,可不單單靠的是武勇和戰功。

他心裡比誰都清楚,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擺正自己的立場。

而他的立場就是,大同官軍,只聽從來自朝廷的命令!

在這個場上,也就是,代表朝廷提督軍務的,于謙的指令。

這一點上,他從無猶疑。

至於被他注視著的于謙,面對太上皇的呵斥,既未說話,也未挪步,只是沉默站在原地。

無言,亦是一種抗爭!

這一舉動,對於剛剛歸朝的太上皇來說,顯然冒犯的意味濃重。

當下,朱祁鎮的臉色變得難看無比,險些便要暴怒出聲。

但是終歸,他不是傻子,儘管曾經做過傻子才會幹出來的事。

朱祁鎮清晰的明白,此時此刻,局面的實際控制權,並不在他的手中。

但他更加明白,自己不能退讓。

自從也先徹底下定決心,要將他送回大明之後,便不再拘束使團的行動,也不再限制他們和太上皇的覲見。

透過對袁彬,朱鑑等人的多次詢問,朱祁鎮大致對這一年之中,大明朝廷發生的各種大事,有了一個粗略的瞭解。

儘管只是最粗淺,最表層次的一部分,已經足以讓他看出很多的東西了。

瞭解之後,朱祁鎮的心緒的複雜的。

有驚訝,驚訝於自己素未參政的弟弟,竟能有如此出眾的才能。

有欣慰,欣慰於大明江山,終於平安保住,沒有因為自己的衝動之舉而毀之一旦。

自然,也摻雜著一絲淡淡的愧疚。

但更多的,確實濃重的不安和恐懼!

和袁彬,朱鑑等人不同的是,朱祁鎮本身就是帝王。

從這個角度出發,去看待很多事情,得出的結論是不一樣的。

首先就是,他沒有其他人,對於皇帝的敬畏之心。

這是由他的身份決定的。

從小到大,他都是尊者,即便如今讓位,他也是太上皇帝。

論身份,他甚至還要比皇帝更加尊貴。

所以他不必敬畏。

其次就是,對於一個帝王,尤其是朱祁鎮這樣的帝王來說,他習慣於只看結果。

過程如何,細節怎樣,不是他這樣的帝王會考慮的事,他只看結果。

能夠辦好他交代的事,手段如何他並不關心,中間有多少血腥也不重要。

如果辦不好,再多的情有可原,都是有罪。

過去的二十多年,朱祁鎮一直是這麼做的。

所以,他寵信王振,無以倍至。

因為王振永遠能辦好他交辦的任何事。

不高興的時候,王振能讓他高興,朝臣聒噪的時候,王振能讓他們閉嘴,自己要出兵北征,王振能第一時間準備好一切。

帝王者,唯我獨尊。

我只需考慮“我”便是。

王振囂張跋扈,劣跡斑斑,朱祁鎮當然知道,但是他不在乎。

一條老狗而已,忠心得力會辦事就夠了,事情辦的好,何妨給他些恩寵,細枝末節,不需在意。

以這樣的思維習慣,去看待朝中的大事。

朱祁鎮很容易就得出一個結論。

他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弟弟,大明如今的皇帝,對他充滿著憤恨和不滿,在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手段,打壓,削減他的影響力和地位。

這段時間朝局當中發生的事情,他光聽就知道肯定有錯綜複雜的內情,也聽出了皇帝所謂的種種“情有可原”。

但,他習慣看結果!

結果就是,他在朝中信任的諸多大臣,以及力主迎歸的大臣,一一被貶被殺。

尤其是,許彬等人一案當中,他這個弟弟展露的謀算,還有拿到傳訊諸邊的詔旨。

讓他感到膽戰心驚!

整整一夜的思索之後,朱祁鎮得出了一個難以置信,但是卻又無法反駁的結論。

那就是,或許相比回京,呆在瓦剌他反而可能是更安全的。

這令他感到無比的荒謬,但是,卻是事實。

至少在瓦剌,雖然苦寒,但是也先不敢對他做什麼。

大明的太上皇,死在瓦剌,無論是以何種形式,都等同於吹響戰爭的號角。

但是……

同樣令朱祁鎮感到悲哀的是,是留是走,早已經不由他來決定。

之前他想要回京是這樣,現在他不想回,也是一樣。

他的態度,對於也先來說,遠不及大明朝廷和善的態度。

南歸已成定局!

那麼,他接下來首要考慮的,就是保證自己能平安到達京師。

雖然知道這個可能性不大,但是歸途漫漫,出現任何的意外,都是他承擔不起的。

到了京城,文武群臣眾目睽睽下,風險就要小的多。

唯一讓朱祁鎮感到有幾分安心的是,也先同樣怕他死在路上。

他送歸太上皇,是要表示對大明的恭順親善。

大明的條件,是要太上皇平安歸朝,換而言之,朱祁鎮如果死在路上,哪怕是在大明境內,雙方的關係也面臨著破裂的風險。

所以,當朱祁鎮要求瓦剌派遣小批次的護衛,聽他調動,隨身扈從的時候,也先幾乎是想都沒有想,就答應了下來。

事實上,這才是整個使團有苦難言的地方,開口要人的是太上皇,並不是也先要挾太上皇做什麼,他們想要拒絕,也沒有辦法。

如今的局面,朱祁鎮其實早有預料。

他知道,于謙是自己那位弟弟的左膀右臂。

所以,當他到達大同的時候,其實衝突就不可避免了。

朱祁鎮不能退,一旦退了,他身邊就再無可信的護衛,他不敢去賭,于謙派給他的護衛,有沒有心懷殺意的死士。

與此同時,他也在爭!

爭一個屬於自己的,應有的,太上皇帝的權威。

眾目睽睽之下,朱祁鎮再次厲喝一聲,道。

“于謙,朕是太上皇,這些人雖是蒙古血脈,但對朕忠心耿耿,難道說,朕連賜予他們身份的權力都沒有嗎?”

“還是說,當著如此多的官軍文武的面,于謙,你要抗旨?”

此刻的朱祁鎮,看起來怒不可遏,口氣中帶著濃濃的呵斥之意。

於是,在他這番話怒喝出聲後,于謙果然,默默的退開了一步,拱手道。

“臣不敢,請太上皇入城!”

郭登是個不折不扣的軍人,所以,得到命令的他,毫不猶豫的散去了周圍的官軍,讓開了一條路。

這場風波,就此消弭。

但是無人注意到,于謙的臉色複雜之極,不是不甘,也不是生氣或者憤怒,反而意外的,帶著一絲絲的沉重。

當晚,太上皇駐蹕大同城,城門處,一隊騎士飛快的疾馳而出,朝著京城的方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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