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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華殿中。

各式各樣的目光紛紛落在立於殿中的于謙身上,有惋惜,有憂慮,有擔憂,不一而是。

軍報帶給眾臣的震驚,畢竟只是一時了。

短暫的失措之後,老大人們迅速的找回了理智。

應該說,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局面已經是失控了。

從邏輯上來講,王驥陳兵辰州,沅州,或許是有自己私心,但是之所以一直沒有被朝廷怪罪,說明還是有一定的戰略考慮的。

苗人起事是在四月中旬,最初,朝廷只覺得是地方小型的叛亂,所以派宮聚率軍兩萬前往平叛。

宮聚五月底率軍到達苗地,但是他抵達之後才發現,苗亂蔓延甚廣,不僅接連包圍了數座城池,其中就包括了被困苗地深處的平越城,叛軍的數量更是達到了恐怖的近十萬人。

兩萬對十萬,實力太過懸殊。

於是宮聚快馬飛報,向朝廷求援。

六月中旬軍報抵京,恰逢邊境局勢緊張,太上皇在暗中籌備親征,不宜動用京營。

於是,朝廷便就近命征伐麓川的王驥大軍,前往增援。

王驥七月接到命令,從麓川轉道湖廣,大軍糧草輜重眾多,行軍緩慢,直到九月底才抵達辰州。

於是,王驥便大軍初至,地形,局勢皆不熟悉為由,選擇按兵不動。

所以事實上,他陳兵的時間到如今,大約也就是兩個多月不到三個月,時間又是冬季,因此邏輯上還是勉強說得通的。

當然,自從前段時間,勳貴這邊彈劾王驥之後,京城當中也開始有流言,說王驥是看朝廷動盪,擁兵自重,在觀察局勢,但是這種說法,卻沒有實際的證據,只是傳言而已。

這也是方才朝臣們爭論不休的原因所在,從戰略上講,王驥的做法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但是朝堂之爭,有時候是不講邏輯的。

任你有天大的理由擺出來,平越一封字字血淚的陳情書,便足以抵過一切。

面對著這份幾乎是平越軍民的性命和堅守書寫而成的軍報,即便有無數的辯解之詞,此刻也顯得蒼白乏力。

更何況,于謙就不是一個會巧言令色的人。

面對天子怒意沉沉的質問,于謙臉上浮起濃重的愧疚之意,俯身拜倒在地。

“陛下,臣無可辯解,平越一事是臣失職,識人不明,陷平越軍民百姓於水火之中,臣甘願認罪,無顏立於朝堂之上,請陛下罷去臣一應官職,下獄論罪。”

說罷,于謙摘下頭頂的官帽,叩首在地,一副請罪模樣。

“不可……”

“少保……”

“於尚書……”

于謙的這番舉動,顯然將在場的眾臣都嚇了一跳,反應過來之後,眾位老大人便紛紛上前阻止。

朱祁鈺坐在御座上,看著底下的于謙,心中忍不住一嘆。

他看得出來,于謙這番話是真心實意,他是真的,為平越軍民的遭遇而感到感到深深的自責。

黃鎬的一封軍報,帶給群臣的是震驚,帶給於謙的卻是愧疚和自責。

這份軍報被宣佈以前,朝廷上下,除了朱祁鈺之外,包括于謙在內,對於苗地的局勢,事實上都沒有一個特別清晰的認知。

這也是朱祁鈺堅持要立刻撤換總兵官的原因所在,平越,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

但是于謙畢竟是于謙。

時至今日,他的身份地位,聲名威望決定了,即便是他想要辭官,也不會那麼輕易。

左都御史陳鎰立刻便上前,道。

“陛下,平越被圍近七個月,實乃朝廷決策有失,王驥指揮不當,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驥身為徵苗總兵官,前線戰略皆為他視情況而定,兵部只能竭力保證後勤供應。”

“如今平越軍民陷此境地,實乃王驥戰略制定不當,平叛不力,絕非於尚書一人之過,豈可全然歸罪於兵部。”

很顯然,短短的片刻時間,陳鎰已經做出了決斷。

相對於王驥,明顯是于謙對於朝廷來說更為重要。

何況,平越的這份軍報一公開,王驥指揮失當,憂懼避戰的罪名,算是坐實了。

與其兩個人都陷進去,不如就讓王驥來擔這個罪名。

首輔王翱也出言道。

“陛下容稟,自土木之役以來,也先步步緊逼,朝廷局勢殆危,邊境大戰一觸即發,於尚書臨危受命,整頓京營,協理邊務,朝野上下齊心協力,皆關注於邊境戰事。”

“此番大戰,兵部事務繁雜,加之土木之役後,兵部郎官多為臨時拔擢,不能諳熟部務,惟於尚書嘔心瀝血,勉力維持,方有我軍大勝。”

“彼時社稷危難,神器殆危,朝廷兩面用兵,難免一時兼顧不周,懇請陛下仁慈寬宥,慎加思慮。”

這話說的其實也有道理。

自去年八月以來,土木之變,也先逼近,天子登基,紫荊大戰,一直到十月底,才算是勉強安穩下來。

然而接下來的一個月,兵部也沒閒著,協助工部整修邊牆,盤點兵員,發放撫卹,補充邊境軍馬,防備也先捲土重來,忙的團團亂轉。

相對於西南一隅來說,明顯是邊境的安危更加重要。

等這邊整頓的差不多了,年節也就到了,後面的事情,群臣也都清楚。

天子在除夕日召于謙進宮,態度堅決的要撤換徵苗總兵官……

王翱的表態,受到了在場不少官員的認同。

“不錯,陛下,於尚書為朝廷嘔心瀝血,夙興夜寐,土木之役後,朝廷殆危,於尚書臨危受命,朝廷袞袞諸公,無可越於公者。”

“陛下,苗地之事,實乃王驥之過,非兵部之失,事有輕重緩急,於尚書助陛下力保社稷,解邊境之危,未曾顧及西南,縱有失職,也情有可原。”

無數的官員紛紛站出來,替于謙求情。

面對著這樣的場面,李賢嚥了咽口水,悄悄的站回了遠處。

他受到的吩咐,只是從於謙手裡拿回京營而已。

可從來都沒想著,把于謙從朝堂上趕出去。

這壓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要知道,土木之役以後,朝廷面臨的局面,可以堪稱是大明立國以來最大的危局。

改變危局的兩件大事,一是扶立長君,二是邊境防務及時整備,指揮得當,取得紫荊關大捷。

而這兩件事情,前頭一件,雖然是李賢首倡,但是最終出力最大的卻是于謙。

後頭一件,擊退瓦剌。

天子自然當居首功,但是在臣子當中,要論功勞,坐鎮京城,負責各處防務調動,後勤支援的于謙,絲毫都不遜於在前線指揮的王文。

有這兩件大功傍身,只要不是昏了頭密謀造反,誰也拿于謙沒有辦法。

甚至於,就算是他自己想要辭去,朝廷上下也不會同意。

所以李賢從一開始,就瞄準了京營大權。

可誰想到,于謙這個愣頭青,竟然要辭官歸去。

李賢回憶了一下,這種滿朝求情的場面,上一次出現,還是群臣為前任天官王直打抱不平。

這個時候,還是別說話的好。

然而,面對滿朝的求情,一向聽言納諫,仁慈寬免的天子,這次卻罕見的沉默了下來,遲遲沒有開口寬赦。

這個時候,工部尚書陳循移步上前,開口道。

“陛下,臣以為此事兵部雖然有過,但遠未至論罪程度,所當論罪者,當是陳兵辰州,裹足不前的徵苗總兵官王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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