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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的條件並不複雜,去年就已經提及過了。
波斯人也知道,談判一方總會先提出太多讓人難以接受的條件,等待最後真正落實時,往往雙方各退一步。曾經讓人難以接受的條件,似乎也沒那麼礙眼了。
邵樹德去年提了六點要求,當時波斯人一條都難以接受。但經過阿賴山谷之戰,他們的立場有所鬆動——
薩曼尼似乎可以處死了,雖然有點丟臉,但這個人並非無法捨棄的。他當年就因為波斯王室的內訌而出逃,可以說是孤家寡人。雖然布哈拉因為各種原因允許他返回布哈拉,甚至還授予了職務,但關鍵時刻是可以捨棄的,只要理由充分。
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沒有辦法。
退出拔汗那則無論如何難以接受。雖然波斯上下都知道,再這麼打下去,這個地方遲早保不住。而且,拔汗那已經毀了一半,西半部分也無任何收益可言,甚至是虧本的。但怎麼說呢,就像塔姆私下裡隱晦說的:“我們也有尊嚴……”
是的,卡在“尊嚴”這裡。
有些大人物不願就此捨棄這般肥美的土地,不願被教會、貴族們群起審判,於是沒有給出授權。
但他也知道,對夏人來說,這是談判成功與否的關鍵,於是同意模湖處理,即嘴上說一套,實際做另一套。
至於第三條,給予薩法爾波斯完整的獨立地位,就更不可能了。薩曼波斯、薩法爾波斯之間的仇怨,外人很難理解。說難聽點,波斯君臣寧願在其他方面讓步,也要徹底消滅薩法爾家族,至不濟也讓令其成為附庸。
由秘書監盧嗣業領銜、鴻臚寺派員協助的大夏代表,與波斯使者談了半天功夫,就達成了這麼點共識。
邵樹德沒有出面,而是在花園內和侍衛們煎魚吃。
“朕思來想去,在疏勒談吧。”邵樹德熟練地將一條娃魚放在餐盤中,頭也不回地說道:“看這樣子,一時半會還談不出什麼名堂,來來回回跑也麻煩,不如就在疏勒談,或者俱戰提。談出點名堂後,再報予朕定奪。”
“遵旨。”盧嗣業應道。
“盧卿也餓了,吃完魚再走。”邵樹德指了指擺在桉几上的煎魚,說道。
“臣謝陛下隆恩。”盧嗣業已經見怪不怪了。
聖人愛打獵,打到獵物之後,與武夫們席地而坐,割肉烹煮、炙烤,與眾人一同分享。
當然,即便已經習慣了,但為臣子煮肉煎魚,一起分食的,終究還是很少,且多出現在開國君王身上。
開國君王更像人,更有人的生氣和喜怒哀樂。
承平日久的君王更像神,更加高深莫測,讓人難以揣摩。
今上能在奏摺上寫下“爾事何多!”、“招他爺頭!招他娘頭!”這類充滿強烈個人感情色彩的批語,毫不掩飾地展露自己的心情。
百年後的天子,大概會越來越吝嗇於表露自己的感情,讓臣子生出一種伴君如伴虎的戰戰兢兢之感。
遇上哪個是臣子的福分,盧嗣業很清楚。
“波斯人態度如何?”邵樹德問道。
“他們有些操切,似乎急於求成。”盧嗣業答道。
“那當然了。”邵樹德笑了笑,說道:“如果不急於求成,不可能連續兩年派來使者。如果不急於求成,也不會施展如鄭國渠這樣拙劣的計謀。”
“陛下聖明。”
邵樹德自動過濾了這句話,又道:“波斯人其實已經傾向於放棄拔汗那了,只不過不會在明面上承認,不會落於紙面,只會做。說白了,自欺欺人罷了。”
在邵樹德看來,這只是波斯人的“強行挽尊”。
在軍事上難以取勝的情況下,你還能怎麼辦?之所以不願放棄,實在是因為拔汗那地平壤沃,也不缺水,是一片上好的農耕地帶。再加上這裡離沙什、撒馬爾罕近了些,威脅波斯的重要城市,因此不敢輕易捨棄罷了。
“他們想在拔汗那的問題上含含湖湖,那就含湖好了,反正吃虧的不是我們。”邵樹德說道:“下午和他們談,這條就不要提了,心照不宣即可。”
“臣遵旨。”
“薩法爾波斯的問題,可以讓步。”邵樹德又道:“這個國家的人都沒派使者來見朕,其國內是什麼情況,沒人知道,興許已經窮途末路也不一定。這裡讓步一下,哄波斯人高興高興,也可試探出他們真正的底線在哪裡。其他的,緊著談,不要讓步。實在談不攏,朕讓禁軍去談判。”
正如邵樹德給盧嗣業交代的談判細則一樣,波斯使者臨出發前,國中肯定也給他交代了底線,即哪些是可以讓步的,哪些不能讓。明確底線之後,使者就會使用各種手段,在這個範圍內,儘可能為己方爭取利益。
這就是全權特使的由來,他是真的有權答應什麼東西,拒絕什麼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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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談判繼續,邵樹德則在合歡殿外的空地上試乘了波斯人帶來的駿馬。
阿拉伯馬啊,當年屢求不得,沒人肯帶過來。即便遇到幾個見錢眼開的商人,願意攜馬東行,結果也為高昌所阻。
可誰又能想到,請託、懸賞等手段用了一個遍,連根馬毛都沒看見的邵樹德,在悍然發動戰爭後,一下子得償所願了。來的還不是一匹兩匹,而是五十匹,讓他相當無語。
阿拉伯馬是典型的熱血馬。
所謂熱血馬,指的是馬的性格,對外界刺激反應強烈,性情剛烈,桀驁不馴,奔跑速度快是其特點。
與之相對的是冷血馬,對外界環境、刺激不敏感,脾氣溫和,一般體型較為高大、強壯,願意幹苦力活。
司農寺培育出來的鐵力馬就是典型的冷血馬。
西征時衝鋒陷陣的戰馬,則是毫無疑問的熱血馬。
冷血馬與熱血馬雜交,不同性格中和,還有可能產生溫血馬。
溫血馬的體型介於兩者之間,性情比熱血馬溫和,比冷血馬暴躁,同樣介於兩者之間。
如果好好選育,理論上可以培育出一種兼具熱血馬運動能力,冷血馬高大體型的溫血馬,且性格較為平和。
波斯人帶來的這一批阿拉伯馬,其實是幫了大忙了。大夏本土高規格溫血馬的培育,即將提上議事日程。
當然,波斯人帶來的幫助,又何止這麼些。
最大的收穫還是知識,只不過這需要點技巧。
傍晚時分,談判告一段落,邵樹德在花園內召見了塔姆。
他對這個人很感興趣,因為他思維敏銳,說話每每中的,很有水平,因此不介意和他多聊一些。
“陛下要求得太多了。”甫一見面,塔姆就抱怨道。
聽完翻譯的話後,邵樹德哈哈大笑,說道:“其實,朕的本意並不想與波斯敵對。”
塔姆有些驚訝,問道:“那麼,持續五年的戰爭,一切源頭都在喀剌沙政變?”
“可以說是直接原因,但不是全部。”邵樹德說道。
“陛下真是坦率。”塔姆說道。
“朕方才說過了,並不想與波斯敵對。”邵樹德又強調了一遍,繼續說道:“只不過,貴國的態度實在咄咄逼人,朕有必要展示一下立場,所以,戰爭爆發了。”
塔姆無語。
在過去兩年,他了解了一些歷史。
據史書記載,漢武帝那會,中國軍隊(原話為“秦”)就已經兵進拔汗那了。但那會的中國人較為笨拙,傻傻地從自己的腹地,穿越一千法爾薩赫的距離,轉運糧食,因此戰鬥總是無法持久,且代價很大。
到了唐代,中國人就聰明太多了。
他們學習了草原牧人的用兵方式,不再單一依賴後方運來的穀物,同時積極拉攏邊境部落,甚至僱傭突厥人,因此在長達百年的時間內,三天兩頭征戰,持續性十分強勁。
曾經有個叫高仙芝的人,集結兩萬軍隊,又徵發了五萬部落軍,數月時間內,突然出現在怛羅斯,嚇了大食人一跳。若非當時正好有一支去北方平叛的大軍班師,路過怛羅斯的話,還真讓他們得手了。
中國人的後勤,有了極大的改善,他們現在更像草原部落了。
“朕說的都是真話。”邵樹德又道:“朕很樂意看到一個燦爛的文明出現在邊境上,互通有無,互相促進。我們有領先的地方,也有落後的地方,你們同樣如此。好好坐下來,互相交流不好嗎?”
“但交流的前提是戰爭?”塔姆質問道。
“談不上戰爭。”邵樹德失笑道:“朕打仗,從來不會只派這麼點兵。大夏有超過四十萬禁軍,哪怕只派一半過去,你們也受不了。而今只有三四萬人在對付你們,這規模不談也罷。”
塔姆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了。
四十萬古拉姆,要消耗多少糧食?你支撐不起的。四萬人大概就是極限了,不可能更多。
“陛下打算如何結束戰爭?”塔姆問道。
“下午的談判不是很清晰了嗎?朕聽了彙報,成果喜人啊。”邵樹德說道:“貴國已經答應不再主動傳教,這很好。吐火羅斯坦的王公貴族自己選擇信仰,這也很好。想必你們也知道了,有些王公願意歸順大夏,你們不願正面回應這件事,很不好。當然,這事可以以後再議。怛羅斯本來就是公駝王的領地,二十多年前被你們侵略佔領,如今願意歸還,朕聽聞,非常欣慰,這離和平又近了許多。”
“陛下,我們沒有答應撤出怛羅斯。”塔姆忍不住更正道。
“我懂。”邵樹德轉過身來,認真看了一下塔姆,說道。
塔姆有些羞愧。
無上皇帝確實很懂。有些事可以做,但絕不能說,更不能落於文字。
“所以,很快和平有望了,不是嗎?”邵樹德笑道。
塔姆嘆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朕聞波斯有很多學者受到造物主的迫害……”邵樹德說道。
“沒有的事!”塔姆臉色一正,大聲說道。
“你信造物主嗎?”邵樹德問道。
“當然。”
“但有人不信。”
“誰?”
“巴格達的哈里發不信,很多貴族也不信。”
“怎麼可能?他們每年都給教會捐款捐物。”塔姆反駁道。
“你前天提到的泰位元,被宗教法庭宣判有罪,他逃亡之後,被誰庇護了?”邵樹德問道。
“哈里發……”
“智慧宮那麼多被審判有罪的異端、異教徒,是誰在庇護他們?”
“哈里發……”
“貴族們身邊的隨從、顧問裡,有沒有逃亡的‘罪犯’?”
“有……”
“那不就對了。”邵樹德哈哈大笑,最後又來一下暴擊:“雖然朕沒親眼見過,但朕可以確信,哈里發偷偷飲酒。”
塔姆無言以對。
事實上何止哈里發,大把的高階貴族不守清規戒律。彷彿越是高層,對這些就越不相信。
“他們可以庇護學者,朕也可以。”邵樹德說道:“而且,哈里發有時候無法公然對抗教會,但朕卻沒有這種困擾。如果你——塔姆,願意提出政治庇護的話,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收留你。”
“不用……”塔姆的精神狀態有些不好,衝擊太大了。
“朕再說一遍。”邵樹德拍了拍塔姆的肩膀,說道:“朕願意與波斯和平相處,互相交流。朕永遠願意庇護遭到造物主廟迫害的學者,並給予他們資助,供他們快樂地進行學術研究。你可以回去好好宣傳這一點,我這裡,只追求真理,不論其他。”
塔姆沒有說話。
“哈哈。”邵樹德看了看他,道:“明日好好休息。分歧不多了,慢慢談就行。順便等信使傳回訊息吧。對了,這一條如果不能滿足,戰爭仍然會繼續。”
塔姆已經麻木了,不想再說些什麼。
他現在只想一個人靜靜,然後寫書,舒緩自己的情緒。
是的,只有在寫書的時候,他才能讓自己得到真正的放鬆——心靈上的放鬆。
無上皇帝的真面目,是越來越難以看清了。
塔姆更憂心,很多事情能不能寫到書裡。再這麼寫下去,他也要被審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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