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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回來啦。”鄭三娘從灶間起身,囑咐小兒子看著點灶火,然後迎到了院子裡。
“回來了。”佑國軍士卒孫二郎點了點頭,將背上的一個麻袋取下,道:“買了二十斤魚,夠吃到正月底了。”
“怎麼這許多?”鄭三娘嗔道:“剛發了賞,就大手大腳的。”
“看見就買了。澤州是小地方,遇到賣魚的行商可不容易。”孫二郎擺了擺手,道:“聖人極愛此物,謂之海中珍品。”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說過幾十回了。”見夫君這麼說,鄭三娘也不好多責備,一邊嘮叨,一邊麻利地將袋子解開,把魚一條條取出,用繩子串起,掛在屋簷下。
不一會兒,青黛色的瓦片下便掛滿了鹹魚幹。風一吹,左右輕輕晃盪,煞是——年年有餘,這是生活富足的象徵。
孫二郎走到香氣撲鼻的爐子前,掀開蓋子。
瓦罐汩汩冒著熱氣。
肉、野菜、冬筍在裡邊上下翻滾,湯色濃白,看著就垂涎欲滴。
瓦罐內燉著半隻野雞,是他閒著沒事時去山上打的。
從雲南回來後,他就陷入了無事可做的狀態。有時候坐在門檻上怔怔忡忡,看著屋外的原野、山嶺、河流,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他老爹拿著掃帚來趕人。
實在坐不住了,便約上同袍,一起進山打獵。直到雪越下越大,封山遮路為止。
“夫君稍坐,肉湯已經好了,妾這就給你盛一碗。”鄭三娘拿著一塊溼毛巾,小心翼翼地隔著瓦罐將其抬起,端進屋內。
孫二郎拿起靠在牆上的火鉗,將已經燒得發白的蜂窩煤取出,然後放進兩塊新的煤球,再放上一個空瓦罐,倒點水,準備溫酒。
廝殺了這麼久,總得犒勞犒勞自己。
誠然,他在雲南時已經犒勞過自己了。殺過人,搶過錢,姦淫過婦人,但在那邊,精神高度緊張,看見任何一個人,都覺得他要對自己不利,縱然大魚大肉吃著,卻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放鬆。
班師回家後,過去一年的放肆收斂了起來,條條框框再次回到自己身上,看似一點不自由,但他卻感到了久違的安心。
人啊,終究是戀家的。
鄭三娘賢惠地在中堂、院子、廚房間走來走去,一會端起一籠蒸餅進屋,一會端著兩盤菜進房,一會又把溫好的酒拿到了桌子上。
孫二郎又坐到了門檻上發呆。
老爹看他那樣子,嘆了口氣,走進廚房,塞給孫子一塊柿餅,將他轟離了土灶,自己坐到小馬紮上,照看起了爐膛。
小兒吃著柿餅,在院子內走來走去。
大黃狗歡快地跟在後面,搖頭擺尾。
院子東南角的羊圈內,還沒長大的小羊畏懼地看著他們,咩咩直叫。公羊走到圈邊,頭微微低下,亮出了充滿裂紋的角。
小兒驚叫一聲,下意識退後兩步,柿餅都差點掉了下來。
大黃狗吠叫了兩聲,狀似兇狠。但在見到小主人退走後,它嗚咽了一聲,灰熘熘離開了羊圈。
“夫君,吃飯了。”鄭三娘喊了一聲。
孫二郎默默起身,回屋坐下。
不一會兒,老爹也端著一盤羊肉走了過來,置於桌上。
“昨日鄭家么郎過來,見你不在,坐了一會就走了。”鄭三娘給孫家父子二人各倒了半碗酒,輕聲說道:“現在禁軍不好入,他找了很多人,都沒辦成。”
“鄭家么郎”就是鄭三孃的弟弟,也是佑國軍士卒,與孫二郎在同一個指揮,一為步槊手,一為弩手兼長劍士。
“上面的人打官腔,說大夏禁軍不是父子相襲,親黨膠固的部隊。我呸!明明有父走子繼的,偏要說得那麼冠冕堂皇。”鄭三娘繼續說道:“夫君,要不使點錢吧?”
“沒用!”孫二郎喝了一口酒,臉色微紅。
禁軍武夫的生活確實好,不光吃得飽,還吃得好,難怪人人都想從軍。
“怎麼沒用了?”鄭三娘有些不服氣。
“我說沒用就是沒用!”孫二郎將酒碗頓在桌上,道:“現在沒人敢收錢。五大院的新兵都在排隊等機會呢,找人有什麼用?收錢卻辦不成事,平白惹一身騷,沒人這麼傻。”
“那……”鄭三娘一時語塞,半晌後,皺著眉頭道:“過了年,夫君你就三十七了,還能拼殺幾年?難不成孩兒們將來都要種地?但這地也不夠分啊。”
孫二郎聞言,臉色更加不。
鄭三娘反倒坐了下來,又問道:“禁軍不行,能不能當個州兵?狗郎好歹練了十年武藝,身手是不差的,應募州兵應該夠格了吧?”
狗郎是孫二郎、鄭三孃的長子,今年十九歲,長大五大三粗。前幾日與幾個好友去太原玩了,大概要過年前才能趕回來。
“你沒看州兵好久沒進人了嗎?”孫二郎吃了塊羊肉,有些生氣,道:“中原太平無事,這幾年各州都不招兵了,即便有人老退走了,也不補全。你還不明白什麼意思嗎?”
“那要怎麼辦?真真急死個人,這麼多年武藝白練了?”鄭三娘有些毛了,道:“當初是你讓狗郎從小習武的,說是長大後可以子承父業,繼續當禁軍。結果禁軍的門這麼難入,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他學個手藝,好歹能自食其力。聖人老湖塗了嗎?這都是為他拼殺了半輩子的老人啊,自己人不用,非要用那不知根底的降兵。”
“你懂個屁!”聽自家媳婦抱怨聖人,孫二郎下意識發起了怒,只見他用力一拍桌子,道:“聖人何等英雄人物,輪得著你來編排?真真蠢婦人一個!”
“我蠢,就你聰明!到頭來什麼事都辦不成!聰明在哪裡?”鄭三娘也是個潑辣性子,直接反唇相譏。
孫二郎又要發怒。孫家老爹用力敲了敲桌子,二人都消停了。
“兒啊,前幾日張家大郎說要送一子去西域,那是當州兵還是府兵?”孫老爹突然問道。
“不是州兵也不是府兵。”孫二郎喝了一口酒,道:“是給趙王扛槍去了。”
“趙王?”孫老爹一愣,似乎明白了點什麼,嘆了口氣,道:“那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營生啊,張鼠子夠狠,就這麼看著孫子沒下場?”
“他十個孫子,走一兩個也沒什麼。”孫二郎說道:“況且那少年,我也見過,真是除了好勇鬥狠外,一無是處了。讓他種地、做買賣、學手藝都不成的,他就只會殺人。”
“你家狗郎又有什麼兩樣?”孫老爹都囔了聲,嘆道:“實在不行的話,讓他與張家小子一起上路吧,唉。”
“不行!”鄭三娘急了,道:“西域那麼遠,狗郎這一走,還能再見面麼?”
說到最後,都有些哽咽了。
孫二郎只顧低頭喝悶酒,不說話。
孫老爹也長吁短嘆,顯然有些不捨孫子的離去。
但現實擺在這裡,又有什麼辦法?
以往人們都說練武好,能讓一家老小過得滋潤。對他們這家禁軍武夫家庭來說,更是如此,幾乎成一種傳統了。
可誰想到天下慢慢太平了,不再需要那麼多武夫上陣賣命。這些自小習武的少年郎,看不上任何其他營生,除了打打殺殺之外,真的什麼都不會。
能怎麼辦?
孫老爹有兩兒三女,五個孫子。長孫就是自小作為武夫培養的,擅使步弓、長槊、橫刀,也會騎馬,本來是很好的禁軍苗子,奈何競爭太激烈了,擠破頭都進不去,如之奈何。
“趙王能開得出賞錢不?”嘆息了一會後,終究還是要面對現實,孫老爹問道。
“應該……可以吧。”孫二郎也不是很確定,但趙王好歹是皇子,不至於連賞賜都發不出來吧?
“能去西域當個府兵不?”孫老爹又問道。
“我看懸。”孫二郎說道:“前陣子有傳聞,清鎮招募兩千府兵,澤州似乎也張貼了告示,但人家只要禁軍或各路降兵。狗郎這種沒上過陣、見過血的,應該不行。”
“可惜了。”孫老爹嘆道。
見孫家父子正兒八經地討論起了去西域的可行性,鄭三娘只覺心裡空落落的,身子一軟,癱坐在了繩椅上。
“趙王是要有封地的吧?莫非就在西域?”孫老爹想了想後,問道。
“十有八九。”
“西域賊人兇悍不?”
孫二郎聞言,嘴角下意識扯起了一個弧度,似乎有些嘲諷之意,只聽他說道:“露布飛捷的騎士不是說了麼,半年滅高昌回鶻,能有多厲害?那些蕃寇賊兵,我與袍澤們一個衝鋒,就能把他們打得稀里嘩啦。”
“你是你,狗郎是狗郎。他沒上過陣,沒見過血,不一樣的。”孫老爹敲了敲桌子,道。
“總要經過這一遭的。”孫二郎給自己和老爹斟滿酒,道:“我初上陣的時候才二十歲,在汝州被李仁罕招募入軍的,那時候也會手足無措,也會害怕。但打了十幾年仗,發現也就那麼回事。殺人或者被殺,如此而已。”
孫老爹沉默地喝酒吃飯,良久之後,突然抬頭道:“過幾日找人打聽一下吧。趙王是聖人的種,應不至於亂來。”
“好。”孫二郎應了一聲。
鄭三娘雙手捂臉,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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