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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二傍晚,邵樹德抵達庭州,入住回鶻夏都宮殿。

城內血跡未清,數千百姓人心惶惶,偶爾還有哭喊聲傳出,仔細看看,原來有家人被殺。

邵樹德遣人暗訪,原來大軍入城之時,有軍士燒殺搶掠,姦淫婦女,雖然很快被制止了,但依然有數百人遇害。

他沒打算追究。

主將與軍士之間的博弈,從來都未停止過。強如李世民,面對士兵們要屠城的請求,也沒法阻止,只能出錢贖買全城百姓性命。軍士們在他制止前搶走的奴隸,也無法索回,同樣只能出錢贖買。

人家跟你走幾千上萬裡地,提著腦袋幹仗,奮不顧身,你一定要分得清輕重。別為了統戰征服區的百姓——短期內還未必有效果——而失去軍心,導致接下來吃敗仗,這就是所謂撿了芝麻丟西瓜,十分不智。

“清點城中財貨,酌情分賞攻城軍士。然後重申一遍軍紀,未有命令,不得擾民。”邵樹德下令道:“回鶻王宮中諸宮人,朕一個不要,盡數賞賜有功將士。”

秘書郎崔梲運筆如飛,將命令記下。

繳獲的財物主要是棉布,應該是從西州、尹州等地運過來的,充作亦都護北巡時賞賜諸部之用。

在回鶻社會中,棉布是主要交易貨幣。

宋代使者至龜茲,記載:“國城有市井而無錢貨,以花芯布博易。”

簡單來說,就是一種“四尺長、一圍寬”的粗棉布,上蓋回鶻可汗的印章,充作一般等價物。棉布變舊後,隔七年洗乾淨,重蓋印章。

後世曾出土一份高昌回鶻的以回鶻語書寫的買賣文書契約,上有:“猴年(回鶻紀年)臘月初二,我鐵特迷利格、喀喇·不花兩個人因需要開支,而把名叫庫特魯赫的女人賣了,從庫特魯赫·鐵木耳那裡得到了一百五十(個)粗棉布……”

當然,粗棉布只是使用量最廣泛的貨幣。在回鶻社會中,中原來的絹帛價值更高,往往充作高額結算貨幣——在這點上,中原完全是反過來的,絹帛的售價遠低於棉布。

以上主要是內部貿易,在對外貿易中,棉布就不能用了。回鶻人使用的是唐朝銅錢、薩珊銀幣以及中原絹帛,與中亞當地人進行貿易,包括敵國喀喇汗。

邵樹德將棉布賞賜給軍士們,大夥是樂意接受的,因為真的比絹帛值錢,雖然這玩意已經降過一輪價了——因雲南棉布大舉湧入中原,價格暴跌,今年才剛剛回升了一點。

“讓降順之部落首領來見朕吧。”邵樹德又道。

“遵命。”在一旁侍立的韓全誨立刻遣小黃門前去通傳。

不一會兒,以阿啜為首的數人入殿,大禮參拜道:“參見天王。”

“緣何喊我天王?我並非僕固俊。”邵樹德用回鶻語問道。

“你就像我們所期待的太陽神和月亮神一樣的光明之王,我們的聖明天可汗。”一人說道。

這話一股子摩尼教的味道,邵樹德笑了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阿布思。”

這個名字應該出自拔悉密部,算是北庭土著之一了。

“有多少部眾?”

“有兩萬人。”

其實沒這麼多了,被王彥章禍害之前差不多是這個數目,但追擊廝殺一番後,最多還有一萬六七千。

“為何願降本汗?”

“大汗乃草原真主。與大汗相比,僕固氏、藥羅葛氏、阿跌氏都算不得英雄。”

“回鶻鐵律,非藥羅葛氏不能稱汗,我是漢人,也當了大汗,你當真願降?”

說到這裡,邵樹德突然響起了娟娘。當初把她嫁出去時,太子還悶悶不樂許久。

娟娘不就姓藥羅葛麼?唔,有點失策了,早知道就不收為義女,給太子留著了。

“大汗乃開創新國,便如當年骨力裴羅建立回鶻一樣,無需遵循非藥羅葛氏不能稱汗的規矩,自然願降。”

“既如此,我授你夷離堇一職,仍居蒲類海。”邵樹德說道:“不過,值此用兵之際,你需徵集丁壯,為我征戰。”

“謝大汗。”阿布思欣喜再拜。

“天生英明無上可汗,你的國土東到大海,西至阿爾泰山,在你幸福的統治下,無論是聖峰八河,還是別失八里(夏都)、高昌(冬都),都將載歌載舞,稱頌讚美。”又有一人上前說道。

“你叫什麼?”邵樹德問道。

“可薩部的阿里骨。”

“你是可薩部的,那麼當初為何沒投靠龐特勤?”邵樹德奇道。

回鶻其實是分核心部族和外圍部族的。

以藥羅葛為核心的內九姓(後期加了阿跌氏,變成十姓)是回鶻正統自己人,以僕固、同羅、渾、契必、葛邏祿等為外九姓,說白了就是外圍臣服於回鶻可汗的部落,畢竟一個草原帝國不可能僅僅只有一個人種或民族。

可薩是內十姓之一。

西遷之後,因為可汗還沒死,龐特勤在焉耆自稱葉護,僕固俊名義上也臣服於他,“眾至二十萬”。一般來說,回鶻核心十姓的人都跟姓藥羅葛的龐特勤混了。

“昔年回鶻滅亡,一部南下唐境,一部東歸契丹,一部南下甘州,一部西遷,其實還有人沒走……”可薩解釋道。

原來,回鶻汗國西部靠近阿爾泰山一帶,有許多部落沒走(可能還混有部分黠嘎斯人),他們被僕固俊羈縻統治,聽命於高昌,可薩部(只是整個可薩氏的一部分)也在其中——這部分人在遼時被稱為“粘八葛”,後來與西遷的韃靼融合,可能還有一部分高昌回鶻北上,演變成了“乃蠻”。

“你還有多少人?”邵樹德問道。

“只有三千兵。”阿里骨苦笑道:“部落被大汗的兵馬抄了,我在西州聽聞,連夜遁回,不意又遭到折將軍迎頭痛擊,遂降。”

“原來如此。”邵樹德點了點頭,道:“你部丁口已為大軍俘虜,朕也不好隨意要回,不過可以把你的親族家人發還。”

“謝大汗。”阿里骨大喜。

“朕授你達幹(將軍)一職,以後就帶兵為我征戰。只要建立功勳,女人、牛羊總會有的。如果搶到財物,朕為你做主,把丁口贖回來。”

“遵命。”阿里骨應道。

這兩人之後,邵樹德又接見了幾個首領,兵馬其實都不多,慘兮兮的。

邵樹德慰勉一番,分授職務。

這樣一搞,他的畫風也有些變了……

身邊一堆梅錄、達幹、夷離堇、林牙,漸漸把汗國的職務填充了不少,如果此時在北庭立國,這個還有些簡陋的朝廷骨架竟然可以粗粗運轉了,當然是以草原汗國的方式運轉。

簡單來說——

阿啜梅錄是他的王庭宰相,與各部落打交道,還是負責老本行,主管財稅。

阿里骨是汗國中樞的將軍,指揮著一支兩千人的部隊,如果他威望足夠高,也可以指揮匯合而來的部落兵,回鶻汗國時代就是如此。

阿布思等人是夷離堇,有自己的部落,臣服於大汗。

艹,他這個大汗越來越正宗了。

平定西域之後,得把他的汗庭與即將改革的北衙樞密院、理蕃院融合一下。更準確地說,得把他在草原的資產與中原的資產進行重組,合二為一——這兩份家業,都是我掙下的,不如互相換股,合併上市。

首領們離去之後,城內又有摩尼教僧侶來訪。

邵樹德本不是很感興趣,但耐著性子與他們聊了聊。

他們之所以態度大變,可能是被武夫滋擾了。畢竟這個年頭,是個人都知道寺廟有錢,不敲骨吸髓一番是不可能的。

但邵樹德還是接見了他們的拂多誕,因為在進攻西州及其他地方的時候,有可能用得上。

再者,他現在需要儘快穩定北庭的局勢,原因是離冬天不遠了,再打來打去,這個冬天怕是要餓死凍死不少人——肯定凍餓不了他的大軍,因為他們有牛羊,這會已經在抓緊養膘,且軍隊是暴力機器,可以搶掠補充消耗,但如果百姓大面積餓死也不是個事。

摩尼教在地方上的影響力不小,如果他們願意相助,在大軍的威懾下,還是比較容易取得表面上的臣服的。

摩尼教拂多誕走後,又來了佛教法師。

這幫人更是無恥,還送了一些敏感的禮物。邵樹德看到後,無力拒絕,心照不宣地收下了。

“若果如法師所說,毗加可汗連遭失敗,高昌人心惶惶,朕就放心了。”邵樹德說道。

西域的僧侶與中原大不一樣。他們在社會上控制著大片田地、商鋪和莊客部曲,在政治上深入參與各項大政——或許不直接參與,但間接影響是肯定的。

“過幾天你隨朕南下吧。”邵樹德說道。

王彥章部已經南下了。

庭州附近的兵馬明天再休整一日,後天就將南下,加入到圍攻高昌的行列。

邵樹德要比他們晚一些,因為他在等西北邊的部落首領來拜見。

朱瑾西進後,打了幾仗,隨後不斷招撫,漸有部落首領願降。

他現在已至故大漠州都督府(今阿勒泰)一帶,這裡理論上都是高昌回鶻的領土,當地部落向高昌臣服。但實際上是牆頭草,立場很難說。

朱瑾至今還未碰上葛邏祿人,但邵樹德覺得他只有四千戰兵,有點少了,於是令王建及、賀瑰二人率四千騎北上增援,順便壓服各個部落,令其來降。

打仗只是一方面,建立自己的秩序,才是最關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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