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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彝敏、彝超兄弟二人正在奮力收割著地裡的農作物。

時已五月中,去年秋天種下的越冬小麥已然到了收穫的季節。

他倆笨手笨腳的,一上午也沒割幾行。鄰人劉三實在看不下去了,主動提出幫忙,條件是以部分收穫的糧食或乾脆支付錢帛作為代價。

兄弟倆大喜,沒有絲毫猶豫就同意了。

他們真不缺錢。

父親拓跋仁福莫名其妙失蹤,好在家人沒受到牽連,只被沒收了家產。似乎過了這麼些年,有些事已經澹了,大夏聖人並不打算追究——這麼一想,父親跑得可太傻了。

在阿翁(拓跋思敬)的安排下,拓跋氏全家十餘口人遷移到了岐州天興縣,利用官面上的老關係,買了一塊公地,大約一頃有餘,耕作了起來。

買地的錢都是阿翁出的。但阿翁在去年過世了,給他們分了不少家產,至少在天興縣厚福鄉這一片,拓跋氏是首屈一指的大戶。

大戶也得自己種地,因為找不到佃農。北邊邠寧、涇原兩地曾經茫茫多的吐蕃人、羌人、党項人,要麼自己分了地,要麼不知道被遷移到哪去了,如今竟然難以找到佃戶,實在愁人。

再加上鄰人們也對拓跋家購買公地很是氣憤,人就更難找了。

所謂公地,就是字面意思,屬於官府手中未分配出去的土地。

公地的用處很多,以前唐為例,一部分公地就作為“職分田”來給官員發補貼,即這塊地的全部或部分收入,發給對應的官員。官員離任後不再享受這個待遇,換下一個人。

驛站的驛田也是公地的一種。驛田收入歸驛站,作為朝廷補貼的一部分,驛將離任後,自然也就無法支配這部分收入了。

除此之外,祭田、草場、山林、皇陵、禁苑、行宮等,都算公地,名目還是很多的。

公地的管理不嚴格,此時人少地多,也找不到足夠的人去耕種,因此大部分都荒著。

周邊百姓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公地荒廢無用,他們會驅趕自家養的牲畜去吃草,增加家庭收入,有人甚至還特意灑了牧草種子,以便荒地上長出更優質、更高產的飼料——對農戶而言,草也是資源,而且是比較重要的資源,官府收稅還經常收乾草。

拓跋家買走了不下一頃的公地,自然讓附近的百姓很不滿。但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因為有傳聞拓跋思敬與岐州刺史是通家之好,這等人是他們難以招惹的。

拓跋彝敏、彝超兩兄弟又不是傻子,當然感受到了這種若有若無的恨意。但他們也沒辦法,難不成把地退回去?怎麼可能!因此關係就這麼僵著了。

今日遇到鄰人願意幫忙,那可真是喜從天降。這不僅僅是錢的事情,還代表著他們能否融入本鄉的問題。

午時,二人的妻子端著挎籃,到田間地頭來送食水。她倆都是揚州人,出身不錯,長得水嫩水嫩的,一點都不似農家婦人,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拓跋彝敏想了想,讓娘子分一些食物給鄰居們。

這些人的家庭並不富裕。因為要幹農活,家裡特地買來豬膏,和麵製成蒸餅吃,一上午估計早餓了。

娘子並不樂意,但彝敏堅持,也就去了。

“謝拓跋娘子了。”劉三接過一個撒了芝麻的胡餅,小心翼翼地嚼吃著。

他吃得很快、很急,臨了,還把灑落在腿上的芝麻粒一一撿拾起來,放嘴裡吃掉。

他兒子也在旁邊,分到了一小罐鹹魚幹燉的湯。

“早韭晚菘,杜娟手藝不錯。”拓跋彝敏也坐了下來,狼吞虎嚥地吃著魚湯。

“這魚莫非是在哪個野河溝裡釣的?怎麼這般大?”劉三吃完後,喝了點水,看著兒子手裡的魚湯,問道。

“非也。”拓跋彝敏實話實說道:“去年冬天從長夏商行買的,據聞是遼東鰟頭。價錢比鯉魚稍貴,但本地吃不著這種海魚嘛,定價高倒也情有可原。這魚肉其實很硬、很老了,也有股子怪味,若非有香料遮掩,老丈你怕是吃不下去。”

劉三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拓跋彝敏。

遼東在哪裡他不知道,他最遠只去過河東,還是李克用剛死後一兩年,作為關中土團兵鎮守過沁州。聽拓跋彝敏的語氣,應該比河東還要遠。

這麼遠的距離,大概是透過黃河、渭水運過來的,還得是深秋、初冬大河封凍前那一兩個月。運到長安後,往西這一段渭水卻不一定好走了,多半隻能陸路運輸。到了天興縣,價格居然只比本地魚稍貴,那遼東魚價得有多廉?

“哈哈!”看劉三一副見了鬼的模樣,拓跋彝敏笑了笑,道:“其實是長夏商行運了一批鰟頭魚乾過來,因為長途轉運,所費甚多,價錢定得高了,所以賣不出去。帶著股怪味的魚乾,比本地鮮魚還貴,當然賣不出去,最後只能認虧降價,被我買了一批迴來。”

其實,魚乾是用鹽醃的,賣貴一點並沒什麼。但京西北這一片的鹽價嘛,真不算什麼,這點便宜就沒多少人去佔了。

“原來如此。”劉三點了點頭,道:“其實現在路好著哩。當年我去河東,驛道上那車轍印深得跟水溝一樣,還縱橫交錯,一不小心就要崴了腳。今上修新路,都通到州里吧?”

“其實沒有全通。”拓跋彝敏說道:“長安到潼關之間,也只通了一部分,有些地方可以跑大馬車,有些地方就不行了。長安往西,只有長安到乾州是全通的,乾州往西則不然,有些縣鄉修好了,有些沒有。”

“拓跋大郎懂得不少。”劉三說道。

拓跋彝敏聞言有些鬱悶,我當年在淮南,好歹也是將校家庭出身,不比你這田舍夫懂得多?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劉三去過河東,也算見過世面了。

“再說這長夏商行,其實是內務府的產業。內務府知道麼?”拓跋彝敏問道。

劉三搖了搖頭。

“就是給天子賺錢的衙門。”拓跋彝敏簡單地解釋了一下,又道:“他們運魚乾來關中,其實是敗筆,以後應該不會這樣做了。但前些時日運了一批海象牙過來,很快被人搶購一空,賺瘋了。”

劉三聽了還沒什麼,但他兒子劉大壯卻為之神往:生活在海里的象,那是什麼模樣的?

拓跋彝敏注意到了大壯的神色,說道:“你若願意,可以去當武夫。平海軍一直在招人呢。”

劉大壯有些意動。

劉三直接打了他一巴掌,怒斥不已。

拓跋彝敏、彝超二人笑得樂不可支。

不遠處的驛道上響起了一陣馬蹄聲。隨後便是大隊車馬,車上載著人和貨物,百十個總是有的。

拓跋彝敏一愣,下意識走上前去觀看,心中想著莫非是從蜀中北上的?

因為他們從南方過來,而那條驛道是通往蜀中的……

夏隨唐制,並不限制百姓遷移。

《唐六典》中有“樂遷之制,居狹鄉者,聽其從寬;居遠者,聽其從近;居輕役之地者,聽其從重。”

安史之亂前,百姓遷移還受到相當程度的限制,因為當時收稅是租庸調製,府兵也大行其道,但全國範圍內遷移的人口仍然很多,主要是去往淮南及長江南岸這一片。

安史之亂後,府兵制早就完蛋了,且收稅實行兩稅法,人口遷移更加頻繁。且之前嚴格限制的兩京、邊境軍州也慢慢放開了,人口遷徙的條件更加寬鬆。

不過有一說一,制度上允許你遷移,但真正有行動力的還是少數,除非戰火燒到頭上。

“敢問……”拓跋彝敏上前剛說了半句,就被人打斷了。

“莫多說了,南詔兵過了大渡河,氣勢洶洶,黎州城都被攻破了。”

“雅州也快了,我們到成都時,已經有雅州人逃過來,說那邊快被圍上了。”

“雅州定然保不住的,這次官軍打得太差了,一觸即潰,賊人氣勢好盛,連連追擊。”

“我看成都都保不住。”

“成都肯定保不住,南詔不會殺到漢中吧?”

“應不至於。但勝捷軍都是一幫什麼人?平日裡耀武揚威,結果一上陣,打得這般稀爛。”

“也不知道要打多久,這買賣還做不做得了?唉,對了,這位兄弟,州城往哪邊去?急著發賣貨物。”

原來是商徒!

拓跋彝敏笑了笑,問道:“都敢出門做買賣了,還這般慌張,能濟得甚事?”

問話之人臉上有點掛不住,強辯道:“你沒見過三十萬大軍的樣子,滿坑滿谷,嚇都嚇死你。”

“南詔有三十萬大軍?”拓跋彝敏不信,道:“都什麼貨物啊?”

“你又不買,問那麼多作甚?”不過商徒還是簡略說了一句:“都是黎、雅二州盛產的物事,麩金、椒、麻、麝香、牛黃、茶葉。”

“沿著這條道向北直走二十里,有漆方亭,為餞飲之所。過了漆方亭不遠,便是州城了。”拓跋彝敏說道。

“多謝。”商徒行了一禮,抬頭之時,看到了正在收割的麥田,讚道:“好一副太平盛世景象,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拓跋彝敏斜眼看了他一下,小小商徒,這點日子就滿足了。易地而處,他早就在黎、雅二州操起長槍,搏那富貴了。

“慢著!”他拉住正待離開的商徒,問道:“你在蜀中,有沒有見過操淮南口音的軍士?”

“沒有。”商徒輕輕掙開,退後兩步,道:“我只在龍劍二州見過操河南口音的武夫,他們在那屯駐很久了,當時似乎在拔營南下。淮兵?一個也沒見到過。”

“哦,那你走吧。”拓跋彝敏讓開道路,說道。

看樣子淮南降兵沒去蜀中啊。

唉,十萬大軍,一朝分崩離析,如今天南海北,竟不知星散何處。

他是在淄青出生的,但在揚州長大,對淮南的感情很深。因為父親出任幕府騎將的關係,他在淮軍中有不少朋友,自然很關心他們的狀況。

之前聽聞有淮軍被調到西南去了,如今卻了無音訊,讓他有些憂愁。

燕王到底會不會打仗?不行讓我去,上馬衝殺一陣,不信蠻獠不潰。想到這裡,拓跋彝敏居然生出股衝動:之前看不起劉三那田舍夫,可如今的我不也是田舍夫?

種地那麼麻煩,這田舍夫當得也沒意思。與其這般蹉跎下去,不如南下從軍,與南蠻好好幹上一場,說不定就有場富貴呢?

朝廷怎麼不在岐州募兵?等得都快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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