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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年關將近,邵樹德的情緒有些焦躁了起來。
他感覺這一年什麼事情都沒做。
當然這是他的錯覺。
從東向西數,紀州靺鞨人的叛亂被平定,鶻巖城爭端透過外交途徑得以解決,遼東整體處於微妙的平衡狀態。
都說王朝初期統計戶口比較簡單,經常搞。但遼東道弄起來阻力頗大,若非渤海世家大族被分化拉攏了一批,估計還要更加困難。
截止去年的資料,遼東道除七聖州之外,尚有12州、66縣,計有17萬2500餘戶、838000餘口。這個資料應該還有一定的潛力可挖,因為這是編戶了不少靺鞨部落後的人口資料,真實數字顯然不止這麼多。
但即便如此,也非常可觀了。邵樹德就想知道,在他死去之前,遼東十二州的編戶人口一定會突破百萬,後世到底哪個子孫敢輕易捨棄?逼臉都不要了嗎?
因為府兵安置的工作穩步推行,之前清塞軍最後一批人也安置到了穆州(暫缺部曲),樞密院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府兵整編。
這次勸說的物件是保寧軍。該部尚有一萬一千人左右,長期征戰之中損失頗大。到了這個地步,他們也疲了,於是大體同意被整編為府兵。
經過協商,總計九千人被分散安置到龍泉府(六千)、鄚州(兩千)、蒙州(一千),剩下的兩千人除部分願意解甲歸田外,其餘分散到遼東道各州充當州兵——事實上他們也可以去湖南、黔中、五管、福建等地當州兵,但絕大部分人寧願去寒冷乾燥的遼東,也不願意去炎熱潮溼的南方。
保寧軍,就這樣消失了。
軍使李存賢前往淮海道,接替剛剛亡故的何絪的班,擔任州軍都指揮使。
副使李嗣肱調任蒙州刺史,兼州軍指揮使,取代渤海舊官。
都虞候李承約在打獵時墜馬而死。
都遊奕使袁建豐擔任理州刺史,兼州軍指揮使,同樣是取代渤海舊官。
至此,河東投降時,義兄留下的兵馬被整編為萬勝黃頭、大同、天成、保寧、清塞、可嵐六軍,而今皆不見矣。晉軍不多的餘盡,多集中在廣捷軍內,這支兩萬三千人的部隊裡有三分之二的官兵是晉軍出身。
最後的晉系兵馬了,能保持多久,也是個問題。
遼東道全部十九州,在建極十二年底的今天,除了編戶齊民產生的叛亂外,大體穩定了下來,下一步就是長期的開發與同化了。
遼東道以西,燕山一帶的鎮兵屯駐各堡戍,控扼交通要道,戶部也派人在此設卡收稅,一切都走上了正軌。
燕山以北,奚王去諸已經病逝,長子蘇支繼承大位。三泉、御夷鎮、仙遊宮、永安宮一字排開,是燕山北麓及大鮮卑山西側的外圍屏障。
他們存在,敵人就很難向東進入七聖州,以及向南進入幽州,這對河北、遼東長久保持安寧狀態至關重要——說白了,他們就是戰略緩衝區。
西北方向的進展也非常順利。
諸軍輪番北上,打得韃靼人或降或走,通往黑城子的大門已經完全敞開。
到了建極十三年,肯定會發起更大規模的進攻,徹底拿下黑城子,甚至向西推進一段距離,往磧西方向進兵。
這次還是以禁軍馬兵為主,剛剛在豐州統一思想的蕃兵為輔,儘量不動用豐、勝二州的府兵。
府兵不是自耕農民,也不是衛所兵。他們的一次性安置成本很高,但維持成本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且維持戰鬥力不墜的時間很長,是一種非常良好的邊疆低成本解決方案。
前提是你不要過多透支他們的本源。只要不破產,且土地沒被大量分割,他們的戰鬥力就有保障。幾年遠征一次,其實還可以忍受,在家門口作戰,那更加可以接受了,長期遠征,你就會得到一支士氣不振、破產逃亡的府兵——前唐已經給我們打了樣。
目光投向南方。
最後一個割據勢力也被掃平了。置道設州,官員大舉南下,而今已經半年,局勢漸漸穩定了下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南方其實沒什麼可以多說的。當地軍民造反的意願不強,這從前唐安史之亂後就能看得出來——南方多觀察使區,北方多節度使區。
唯一的戰爭威脅就是大長和國了。
邵樹德其實給過他們機會,且至今仍在等待他們做出正確的選擇。但這事吧,好像他自己都不太信了。不然的話,大軍就不會慢慢往西南方向轉移了。
至於河南、河北、河東,雖然為征討淮南的戰爭花費了一定的人力、物力,未來江寧府的建設也需要他們出一份力,但整體依然處於休養生息的節奏中。
河北偶有小亂,也是因為部分百姓不願向外遷移引起的,且很快被平定。
河南人口密集的汴、宋、曹等州,向外移民的動作一直沒斷過,且幾乎沒起什麼亂子。
河北、河南的鮮明對比,其實也間接反應了兩地的民氣。
再有二三十年的話,差不多就會慢慢趨同了。
所以,仔細想想,建極十二年雖然看似很平澹,但這個國家的內裡在慢慢發生著深刻而堅定的變化。
從建極元年開始,每一年都是有意義的。
每成功渡過一年,都在給這個新生政權的基石添磚加瓦,直到它再也無法動搖。
世界,其實一直是這麼運轉的,沒什麼特別之處,不需要你爆發什麼英雄之氣,更無須你搞什麼蕩氣迴腸,貴在——
持之以恆,持之以恆,還是持之以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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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樹德躺在軟塌之上,睜大眼睛。
宮人將一幅幅畫送到他面前舉起來,讓他可以從容欣賞。
“不知不覺間,唔……”邵樹德嚥下一粒葡萄乾,繼續說道:“朕居然做了那麼多事。這些畫好啊,彰顯著朕的無上偉業。縱千載之後,也會有人記得朕這麼一號人物。找人多臨摹一些,朕要分發給臣子。三都國子監、四都留守府,也要懸掛一些組圖。”
“是。”宮官蘇氏讓人記下。
邵樹德繼續看著組畫。
高氏紅著眼睛在一旁煮茶。她昨天收到了丈夫大諲撰的休書,哭了好久。
邵樹德趴在她背上,物理安慰著。
當休書被淚水浸泡完畢後,高氏哭哭啼啼地說她沒人要了,邵樹德回應的是一洩如注。
這是近期質量最高的一次放鬆,足夠他回味好久了。
“第二件事……”看完組畫後,邵樹德繼續癱瘓在軟塌上,道:“著禮部準備冊文,冊封秦王承節為皇太子。”
“是。”蘇氏平靜地應下。
建國已逾十年,大夏終於有太子了,真的不容易。蘇氏想起太子妃生下的是一個女兒,微微有些缺憾,但聖人還是冊封了,態度非常明顯。
能生女兒,自然也能生兒子。雖然太子看起來子嗣艱難,但他才二十多歲,還有機會。
當然,換正常時候,聖人未必會這麼痛快地冊封,怎麼也得等太子有了兒子後才會考慮。但看如今的情況,聖人顯然不願意多等了,他似乎有很多事要做,極大可能會離京。
蘇氏在宮裡聽到個傳聞,皇后不願意繼續監國了,顯然這是在給聖人施加壓力——皇后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但她非常在乎兒子們。
“從馬直軍士整編為東宮左右衛軍。”邵樹德繼續吩咐道。
北宋以前,東宮自成一個小朝廷,體系完備,各級官員都有,甚至就連直屬於東宮的軍隊都有——歷朝歷代規模不一,但都有。
北宋開始,東宮的軍事力量被剝奪,太子威望、權勢大減。明清兩朝,太子更是成為皇帝可以隨意揉捏的可憐蟲,伴隨而來的則是大臣地位的直線下降,官場用語“大人”這種矮化人格的稱呼大行其道,以及皇帝越過宰相,直領六部,中央集權的無限加強。
唐末還沒發展到這一地步。
太子邵承節之前有一支親軍從馬直,有數千人。後來大部分分散進了勝捷軍,以便掌控這支部隊。從馬直只保留了兩三百人作為骨幹,這幾年又慢慢擴充,恢復到了三千員額——人員主要來自降兵精銳、蕃部精壯、各新兵院訓練中的佼佼者。
邵樹德對此持默許態度。
此番冊封太子,本想學北宋剝奪掉邵承節的兵權,想了想後,只能長嘆一聲:這事做不得,如果他還想讓皇位順利繼承的話。
當然,這三千人他也沒放在眼裡。
雖說徐溫、張顥兩百人能做大事,但那是因為淮南軍隊不作為,就連楊府番直軍士都是他們的人。
大夏顯然不是這種情況,他現在還穩得住,太子的威望沒法和他比。
再者,太子左右衛軍三千人真的都是太子自己人嗎?從馬直最初可是在夏、梁爭霸時期於河南建立的,他們嚴格來說都是邵樹德的人,太子的一舉一動,逃不過他的眼睛。二郎如果聰明的話,就該在從馬直外重新建立一支私人武裝,但這又是邵樹德所不允許的。
既要千方百計扶持太子,提升他的威望,讓他掌握更多的權力和軍隊,以便能在當前這種社會風氣下順利繼位,同時又要防著他。其間的平衡,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把握住的。
邵樹德有時候都很羨慕明清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力,但他又沒法完成這種體制改革,因為文武朝官、地方將吏乃至豪強大族的價值觀,都不支援你這麼做。
帝王的偉力在於集眾,當所有人都反對某件事的時候,你最好不要去挑戰。
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價值觀和風氣。在漢魏、南北朝的時候,像隋唐這種程度的集權都是不被世人所認可的,當時哪個皇帝敢這麼做,世家大族不介意換個代言人——事實上,那幾百年換皇帝還真不是很難,因為皇帝需要世家大族的支援。
只有經歷了長達數百年的不斷消磨,隋唐天子才能進一步收攏權力,但要想轉變成明清的體制,條件還不成熟。
必須要讓社會更加原子化,讓有能力制約皇權的集體徹底消失,以小門小戶的貧寒讀書人取而代之,才能讓天子徹底說一不二,再沒人敢聒噪。
當然,世上沒有兩全其美,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像明清這樣集權也是有副作用的,那就是社會力量一盤散沙。當外敵入侵,官方機構癱瘓時,很難組織得起來——能組織他們的,只能是官府,或者是官方支援的私人。
唐夏之交的這會,社會還沒走到這一步。世家大族經隋唐兩代打壓和藩鎮割據的禍害,比起南北朝那會,經濟實力銳減,部曲私兵也沒了,已經沒什麼能力換皇帝,成為了依附皇權存在的符號,但他們還對皇權有相當的制約作用。
有些事情,順其自然吧,邵樹德不想過多人為干涉,他也沒這個能力把所有人的腦袋都開啟,灌輸進去一種新的思想,告訴他們這才是對的——太龍傲天了,思想可比生產力還難改變。
“讓趙王、韓王、齊王來見朕。”想了想後,邵樹德又說道。
這三個兒子已經分別從沙州、龍泉府、海州回來了。
差事幹得還可以,中規中矩。沒太多驚喜,但也不能說差。
這也是邵樹德最開始的預期。他們從小經歷了嚴格、優質的教育,本身也是中人或中上之資,沒理由把事情搞砸。
最關鍵的是,他們站在老父親收拾出的這個平臺上面。
好的平臺,可以讓中等之資的人,幹出上等資質的人才能做出的成就。
大夏這個平臺還不錯,三個兒子各自的成就也還看得過眼,如今即將冊封太子,有些事該對他們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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