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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除夕夜了,長沙城內一片死寂。
俄頃,城內吱嘎吱嘎開啟,一支軍隊鬧哄哄地衝了進來。
很明顯,他們打了勝仗,但眾人的情緒都不是很高,尤其是主將馬賨(g)。
他剛剛率軍出城,趁著夏人攻城失利,追著潰兵砍殺,斬首千餘級,是近期難得的大勝。
但這無助於解決當前的危局。打不破包圍,贏再多又有什麼用?
唯一的好訊息,大概就是前嶺南西道節度使葉廣略死後,部將陳繼據邕州作亂,殺夏廷將官十餘人,導致前線軍心不穩。許德勳、歐陽思二人趁勢勐攻,擊敗夏軍,重新奪回了永州。
但這似乎也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局勢,邵賊之子勉仁又率軍南下,支援王審知、儲慎儀等人,永州還有得拉鋸。
打到今天,馬賨已數次勸兄長投降,無奈兄長舉棋不定,問左右廣州劉隱下場,皆不能對,於是一直拖了下來。
馬賨嘆了口氣,讓親兵解了甲,氣沖沖地進了軍府。
天策府左相張佶、右相馬存、節度掌書記高鬱三人在座,竟然在陪馬殷飲宴——天策府是馬殷設立的機構,也不知道為了啥,可能是名字好聽吧。
馬賨見了便氣不打一處來,冷嘲熱諷道:“夏賊兵臨城下,諸君竟然置酒高臥,合著就我一個人在瞎忙活。”
馬殷聽了哈哈大笑,道:“三弟來了,且安坐。”
馬賨冷哼一聲,坐了下來,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道:“邵、衡二州仍在拼死抵抗,間或出城襲擾夏賊。”
馬殷聽了很高興,道:“劉帥在時,大夥就很團結。而今夏賊四面圍攻,老兄弟們沒有一個投降的,很好。”
當年蔡賊千千萬,被朝廷圍剿後星散四方,孫儒算是其中比較大的一支,但隨後也失敗了。劉建鋒算是孫儒殘部,帶人一路打穿整個江西,再奪湖南,氣勢如虹。
劉建鋒因玩弄侍衛的妻子被殺,眾推張佶為帥。
張佶曾是前唐明經及第,有功名在身,也曾率軍征戰四方,多有功勞。得到眾人推戴後,他不推辭,詢問了在外征戰的馬殷的態度,得到他支援的回覆後,便準備繼位。
但在前往軍府的路上,因戰馬人立而起,墜地受傷。張佶認為不詳,於是將位置讓給了馬殷,馬殷與他多番謙讓,最後當了湘帥,同時也十分信任張佶,委以大權。
總體而言,湖南內部的氣氛十分之好,很團結。李瓊任靜江軍節度使多年,也一直聽長沙的命令,從未有過跋扈之舉。
與之相比,呂師周這類降人就很不可靠了,馬殷也很自責。但大夥並沒有口出怨言,相反多番勸慰。
簡直是各路軍閥中的一股清流。
無奈的是,他們本錢太小,如今已到了危急時刻。
“大兄,夏人使者已至城外,以縣伯之位收買湖南四州,就不考慮考慮麼?”馬賨忍不住了,問道。
“就知道你沉不住氣。”馬殷笑了笑,道:“這事我確實失算了,沒想到夏賊兵進神速,一眨眼,江西、福建、廣管盡皆取下。聽聞連錢鏐也獻兩浙之地而降,發展得太快了,讓我始料未及。對了,淮南有無動靜?”
“兩個月前出兵擊敗了錢鏐一次,而今什麼情況,兩眼一抹黑,不知道。”馬賨沒好氣地說道。
馬殷端起酒樽,沉吟良久。
“大兄,如今可賭不得了。”馬賨勸道:“錢鏐那廝與楊吳交戰,向來勝少負多,但總是打不死。不滅了錢鏐,楊握沒本事攻入江西。再者,淮北還有夏賊,淮南主力不敢輕動的。”
“陳繼那邊可有訊息?”馬殷放下酒樽,問道。
“嶺南西道空虛,聽聞攻取了不少州縣,再多的也不知道了。”馬賨說道:“方才我拷訊俘虜,聽聞廣管、桂管也有人叛亂,呼應陳繼。希振侄兒在賀州,單騎奔走。”
“這個逆子!”馬殷罵了一聲,但臉上卻沒甚怒意。
“大帥。”張佶突然插話:“縣伯之位是低了點,但前番失策了,而今正好有個機會。”
“什麼機會?”馬殷問道。
“邵賊對降而復叛之人從不留手,我料陳繼等人必死,想必他也自知。”張佶分析道:“而今南路夏賊全線動搖,軍心惶惶,大帥若舉四州之地而降,或能得優待。”
“劉隱入洛後,至今沒有訊息?”馬殷又問道。
“大帥,劉隱孤城一座,雜兵萬餘,如何能與咱們比?邵賊也是識貨的,咱們還有數萬兵馬,戰力也不是劉隱、王審知、邵得勝之輩可比的。各郡糧草充足,上下一心,讓夏賊攻城死個幾萬人並不難。如果拖到三月,雨勢連綿,一下就是幾個月,夏賊就是鐵人也頂不住,疫病發起來,他的禁軍死傷慘重也不奇怪。”張佶說道:“而今正是投降良機啊。”
“那不如拖到雨季再說。”馬殷說道。
“大帥,湖南可久守乎?”張佶反問道。
馬殷沉默不語。
“大兄,不能再賭了。”馬賨在一旁急了,說道:“淮南不可靠,鬼知道他們的兵在哪裡。湘西那些蠻獠也不可靠,但收禮物,根本不動彈,連黔中蠻獠來了也置之不理。再說五管陳繼等人,大兄不會真以為他們能翻出什麼大浪吧?”
“你們怎麼看?”馬殷不答,轉向二弟馬存、謀士高鬱,問道。
“大兄,我覺得還是降了吧。”馬存說道:“陣列野戰的話,五管兵還能打一打,趙匡凝的荊南兵也能欺負一番,但鐵林、控鶴二軍著實硬,打不過。”
“你之前派人聯絡過晉人、燕人,他們怎麼說?”馬殷問道。
“燕人對邵賊遲遲不讓撤走心懷不滿,有意作亂,但又擔心打不過禁軍,猶豫再三,指望不上了。”馬存說道:“晉人和他們差不多,有人鼓譟奪佔江西,割據自立,但被捕殺了,而今天天被盯著,估計還得再死一批人,實在忍無可忍時才會反。”
“晉人怎麼這般死心塌地?若肯投我,財貨、婦人又何足道哉?”馬殷有些生氣。
其實,晉兵與蔡賊一樣,都是北方人。如果他們願意投降,馬殷還是願意接收的,這對於他進一步鞏固在湖南的根基,甚至收取五管有極大的助益,但這會的時機顯然還未成熟。
“張萬進據潞州作亂,滿門誅戮,邵賊手太黑了,他們也怕。”馬存說道:“夏廷消耗降人的計策,傻子都看得出來。若拖到雨季時,或有機會,但我不建議等了。”
“高掌記,你說說看,該怎麼辦。”馬殷親自給高鬱倒了一杯就倒,說道。
“邵賊明顯在消耗降人。”高鬱躬身接過酒杯,說道:“聽聞保寧軍兩次下江西,兵眾銳減,上下皆怨,造反的可能確實不小。如果他們猝然發難,與我軍內外夾擊,大破夏人甚至擒斬邵賊之子也並非沒有可能。但正如馬相所言,他們也怕,也猶豫不決。僕不建議把希望寄託在這些不牢靠的事情上面,不如降了算了。”
翻盤的機會確實有,但即便贏了這次,收復湖南全境,那又如何?下次呢?真惹怒了邵賊,他再派十萬、二十萬兵馬過來,一定能贏第二次嗎?
人家輸得起,你輸不起。
“你們啊……”馬殷長嘆一聲,神色間有些落寞。
馬賨、馬存、高鬱三人都看著他,等他做出決定。
馬殷但飲酒,不說話。
馬賨拍了一下桌子,對兄長怒目而視。
馬殷笑了笑,也不以為忤。
都是有“股份”的,內部風氣也不錯,更何況還是親兄弟,他不至於因為這點事就喊打喊殺。
“大兄你就是太貪了。”馬賨怒道:“真要和劉隱一樣孤城一座才降麼?家財都不一定能保住。還請速與夏人接洽,遣使至衡、邵、永諸州,這仗——不打了。”
馬殷被弟弟連番駁斥,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詰問道:“若我不願降,你是不是要叛我而走?”
馬賨聞言,霍然起身,怒道:“大兄何出此言?你若不願降,我還能逼你不成?大不了陪你一死,路上還有個照應。但大勢如此,我也是為兄長、嫂嫂、侄兒、侄女們著想,為湖南上下著想。”
馬殷不怒反喜,親自起身,拉著三弟的手,連聲道歉。
馬賨不忿坐下,但喝悶酒。
馬殷端著酒樽,看著靜悄悄的庭院。除夕之夜,上好佳節,但滿城噤聲,民不自安。
“當年跟著孫儒東奔西走,亂跑亂撞,也不知道下一步去哪裡。”馬殷突然說道:“吃完廣陵,放火一把燒了,驅民渡江,去吃常州。吃完常州吃潤州,吃宣州,漫無目的,燒殺搶掠,江南繁華之地,幾成鬼蜮。”
“孫儒敗死,劉帥領我等躥入江西,復至湖南,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馬殷繼續說道:“過了這麼些年太平日子,再想想前塵往事,恍如隔世。前些年是我太貪心了,總覺得失敗了大不了再跑就是了。可方才想想,原來弟兄們都不願再跑了啊。”
說完,他看向三弟馬賨。
馬賨略有些尷尬。他確實不願再跑了,以前孑然一身,賤命一條,跑就跑了,能咋地?但現在有萬貫家財,有十幾房妻妾,再說跑路,談何容易!
“把龍袍燒了吧。”馬殷仰頭喝完杯中酒,道:“弟兄們陪我走到今天,怪不容易的。不能因為我的任性和貪心,壞了大夥的前程乃至性命。”
“大兄,你是說——”馬賨勐然抬起頭,問道。
“邵樹德信譽還算不錯,素來優待降人。這仗,不打了,降了吧!”馬殷嘆了口氣,說道。
馬賨、馬存、高鬱三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大帥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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