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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匡明、姚自二人在杖翁家住了兩天才離開。
羊肉是吃了個飽。實話實說,胡椒醃的羊肉,味道確實不錯。
這一家的飲食帶有很濃重的關北風格。
烙餅、煮肉、酥油菜乳酪——最後一種是涼拌,聽起來有點像黑暗料理,但歷史上西夏人就有用酥油、乳酪拌蔬菜生吃的做法,還有搗碎果子後做果醬,花樣還是很多的。
離開興唐後,繼續向東,穿過媯州,出軍都陘,過昌平縣,一路抵達北平府,此時已經是十一月十八日了。
路上的感慨還是很多的,最突出的一個印象就是,操關西口音的人真多!
姚自曾經說了一句“道破天機”的話:參、柔、朔、雲、蔚、媯六州,多關北移民,而北平府、薊州、平州、涿州四地,自李克用時代便連年征戰,夏軍來了後,又廝殺不休,隨後爆發編戶之亂,大量人口或死傷,或外遷,取而代之的是大量來自關內道、關北道諸州的移民。
在地圖上連一條線就知道了,陰山、代北、幽州,以高屋建瓴之勢俯瞰關中、河東、河北,而這些地方的原住民被大量替換,聖人這是生生造出了一個核心地盤出來。
“連有人造反怎麼辦都想好了。”趙匡明嬉笑道:“河北造反的話,浩浩蕩蕩的大軍自幽、涿、平、薊、媯等州南下,禁軍沿永濟渠北上,或還有水師自遼東西進登陸,那還打個屁。”
“河北刺頭多。今歲聖人北伐,留守河北的還有兩支禁軍和河東降眾七八萬人,若無人留守,河北人敢斷了永濟渠,讓前線十幾萬大軍吃土。”姚自也笑道。
陰山、燕山以北的草原,如今看樣子已十分穩固。
不是聖人的直屬奴部,就是聖人一手扶植起來的部落。後者與朝廷的關係十分密切,榮寵不衰。
聽聞四皇子邵觀誠即將從海州回北平府,迎娶三泉巡檢使、藏才党項族長王合的小女兒為王妃。
對,就是那位已經在海州納了土族吳氏為孺人的齊王。他終究還是免不了被他爹拿去做聯姻工具的命運,天潢貴胃,就應該有這個覺悟。
柔州契必氏的嫡女,更是早早就談好了,嫁給六皇子邵明義為妻。
再加上與黨項野利氏聯姻的河陽公主,聖人對蕃部的拉攏當真不遺餘力。
“河北人也被殺怕了。”趙匡明說道:“昔年魏博戶口三百萬,而今不過兩百萬。雖然不都是本朝所殺,但再硬的骨頭,被敲打了這麼久,也很難支援住。”
“確實。”姚自說道:“方才在外頭與人閒談。王師大破契丹的訊息傳回後,河北士民也很振奮,再過了二三十年,等這代人老了,風氣就會有所改變了。”
“聽聞洛陽講武堂有句話,叫‘以時間換空間’,聖人炮製河北人的招數,好像就是以時間換空間。”趙匡明笑了笑,道:“走,進屋。”
今日天色已晚,他們便宿於驛站,天明後再入城。
驛站內人山人海,嘈雜猶如菜市場。
趙匡明定睛一看,居然有很多黔中蠻酋,而他們在——賭錢。
“一撥又一撥排著隊面聖,有人臨走前都輸光了,得借錢回家。”
“帶了點破爛禮物過來,禮部回賜的都是錦緞、銀器,到頭來還是輸光。”
“大部分人官話都不會說。會說官話的也是漢人,不知怎地當了土官。”
“說實話,當土官比當節度使強。朝廷會收拾節度使,但不一定會收拾土官。”
“瘴癘之地,朝廷也懶得多管。”
驛站內也有少許往來公幹的官員,趙匡明與他們坐在一起閒聊,順便吐槽下各路蠻獠酋長們。
“黔地大定,不是好事麼?”趙匡明舉杯朝人示意,道:“況且那些地方,山高林地,瘟疫較多,我等去了,怕是死無葬身之地矣。比起瘴疫,我寧可忍受渤海苦寒之地,至少沒那麼容易死。”
眾人心有慼慼焉。
若哪天王師南下,佔了南方諸多藩鎮,肯定要大批次遣官南下。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
唐末之時,樂安郡王貶了那麼多官員去五管,如今還有多少活著?莫名其妙生個病,到死都不知道怎麼回事。與之相比,到苦寒之地任職的官員,多數還活蹦亂跳的。
說句實話,渤海和五管選一個,肯定選去渤海當官,而不去五管,小命要緊。
“菜來了。”驛將親自出馬,端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燉魚上來了。
魚是大黃魚,與酸菜一起燉了,香氣撲鼻。
“終於來了!”
“等半天了!”
“聖人微時所愛之物,我還第一次吃呢。”
“現在送禮,不弄幾條海魚,拿不出手啊。”
“我家孩兒不知從哪聽來的,吃了海魚強身健體,箭術通神,非要買。”
“我家大人聽了聖人落難的故事,也想吃兩條。”
官吏們嘻嘻哈哈,運快如飛。兩條大黃魚,不一會兒就只剩骨架了。
趙匡明目瞪口呆,吞嚥了兩口唾沫,趕忙撈了一快酸菜嚐嚐鮮。
嗯,不一會兒,酸菜也見底了。
趙匡明嚥了口氣,道:“往年聖人得魚,多分賜臣下、侍衛,如今怎麼驛站裡也有了?”
“還不是平海軍‘屯田’得力。”
“大夏這麼多武夫,平海軍是唯一一支願意屯田的。”
“這魚是不錯,可惜沒有昆布。若與昆布一起煮了,味道更鮮。”
“你嘗過昆布?五品以上官員才得賞賜,你一九品官,哪來的昆布?”
“現在不叫昆布啦,聖人賜名‘鵝掌菜’。今年長夏商行確實賣了一批,但很快被搶購一空。人人都想嚐嚐,緋紫老爺們才得賜下的昆布到底是啥滋味。”
“我倒是聽聞,直沽令趙鳳想在海邊種鵝掌菜,結果置於海中的木料全都朽爛了,竟是種不了。”
“趙鳳?就是那個駙馬?”
“是他,模樣長得還成,學問不咋地。”
“你就是嫉妒人家!”
眾人觥籌交錯,言語不忌,氣氛倒是很熱烈。
趙匡明挺喜歡這個氛圍的,頻頻敬酒。而他酒量是真的不錯,朔方生燒幾杯灌下去,渾然無事,眼神清明。
“我說……”一人放下手中的蒸餅,道:“聖人剛剛又賜下一名,曰‘海帶’。聽聞和昆布長得差不多,從渤海東京外海撈回來的。”
這訊息倒是新鮮,在座的大部分不知道。
趙匡明也有些吃驚,問道:“渤海東京便是龍原府吧?我怎麼記得王師還未攻克此地?”
“是沒攻克。”那人說道:“去年平海軍派了兩艘船,自登州赤山浦出發,途徑新羅、百濟,然後一路北上,小心翼翼探尋,花費了幾個月的時間,才終於尋到了海帶。回程之時,遇到狂風暴雨,不得已躲進渤海港口,為人所執。後來又被放了,一個月前停靠在了直沽港。”
趙匡明在樞密院看過渤海、新羅地圖,腦海中默默推演,發現平海軍其實是沿著近海航行。再準確點說,就是繞著新羅、百濟、高麗、渤海的陸地轉圈。不過他們要找海帶,確實也只能沿著近海走。
“航行大半年,就為了找海帶回來養?此物有甚稀奇?”趙匡明有些難以置信。
“興許好吃吧。”
“你還別說,鵝掌菜確實鮮。我總覺得這菜裡面有什麼東西,太能提味了。若海帶也有這功效,也不是不值得專門去找。秦始皇還派人去找長生不老藥呢,與之相比,聖人弄的這些算什麼啊!”
“我覺得,平海軍可能是去探路的。若高麗或百濟肯借道,船隊從其港口出發,在渤海東京登陸,嚇也嚇死他們。”
“哈哈,何需那麼麻煩,直接打就是了。”
趙匡明端起酒杯,又與人喝了一圈。
“衙內,平海軍多半不是探路的。”姚自低聲說道:“我觀察許久,發現聖人對海上之事非常上心。在洛陽之時,聽鎮海軍進奏院的人提及,餘杭郡王錢鏐派了不少水手至海州,傳授海上經驗。說不定哪天,聖人就要派船隊南下了。”
“內陸的事還沒弄明白呢,終日盯著海上作甚?”趙匡明有些不解。
就像這次派遣船隻沿高麗東海岸北上,能有什麼價值?即便上了岸,最多碰到些野人,還能給你金銀財寶不成?那麼偏僻寒冷的地方,又沒胡椒,值得嗎?
“練練手罷了。”姚自說道:“將來或要南下安南運貨,水手不夠可不行。”
“南下……”趙匡明手握酒杯,道:“南方那些節帥們,好日子不多了。聖人攻幽州之時,便有水陸並進之招,或會故技重施。”
“我看聖人是想做買賣。”姚自笑道:“將來得了南方,很多東西,或會海運回北地,省錢啊。”
“也是。”趙匡明點了點頭,道:“來,咱倆喝一杯,今後就同殿為臣了。”
“衙內客氣了。”姚自舉起酒樽,一飲而盡。
趙匡明亦一飲而盡。
臉不紅心不跳,猶自目含精光地掃視著四周。
操著各地口音的官員、穿著花花綠綠服飾的蠻酋,聽聞驛站內還有來自新羅和百濟的使者。唔,似乎有那麼幾分萬國來朝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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