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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冠離了幽州後,便往良鄉、范陽方向而去。

北平十三縣,良鄉是老縣,經過編戶運動以及遷移關西移民後,目前有5000餘戶、2.6萬餘口,其中“老北平人”約在1.5萬上下的樣子,其他全是新移民或新近落戶的蕃胡——嚴格來說,這些也是“老北平人”。

從整個北平府來說,十三縣現有約7.7萬戶、40萬口。經歷了十餘年的戰亂,“老北平人”大概只佔六成的樣子,剩下的都是新編蕃胡及移民。

裴冠是關中人,就本心而言,他當然希望來自關中的移民越多越好。

黃巢之亂時,得益於聖人的力戰,京兆府北半部分的儲存得比較完好。聖人坐鎮富平,將張全義、孟楷、李詳等人打得抱頭鼠竄,數次挫敗巢軍北上企圖。

富平八縣百姓感其恩德,人皆稱頌。靈武郡王兵一至,百姓贏糧而景從。熟習弓馬之少年,紛至帳下,乞為效命。富平等地甚至有封氏姐妹感聖人義舉,以身侍奉的美談。

關中西半部分則被朝廷控制著。尤其是鳳翔府,當年便是諸道行營都統鄭畋的大本營,龍尾坡之戰,殺巢軍大將數員,斬首兩萬餘級,挫敗其西進企圖。

整體而言,關中的人口儲存還是相當不錯的,這些年一直是對外移民輸出的主力。

河南府、汝州、孟州、懷州,幾乎八九成以上的人口是後遷來的關西移民。

晉州、絳州、襄州、鄭州等地也有一半百姓來自關西。

從分佈上來看,基本都是黃巢、秦宗權、孫儒、李罕之四人禍害過的地方。聖人遷關西無地、少地貧民,或河隴羌胡奴隸,給其耕地、宅園。十餘年間,殘破的縣鄉慢慢恢復生機,在很多人看來,這些州縣都是關西鐵盤,屬於關西軍政勢力的對外延伸。

“裴隨使,聖人可會將咱們飛龍軍安置在北平府?我看這地方挺好,有山有水有田,住起來應該很滋潤。”說話的是良鄉縣複葉鄉白水裡里正,一個前飛龍軍隊正,剛剛老退下來,舉家遷來了良鄉縣。

飛龍軍與自古以來的很多武人一樣,戍邊之時,家人跟著住在軍營附近,不落地方戶籍。飛龍軍長期在柔州作戰,其家人分散在勝、參、柔三州的軍營左近,靠武夫發下來的錢糧賞賜生活,再開墾一些能開墾的荒地,當作額外收入。

不過,經過朝廷整頓,駐紮在洛陽周邊郡縣的禁軍將士家屬,則落籍當地,分發田地,算是定居下來了。

也正因為如此,邵樹德才會給軍人們輪換,打個一兩年,就回駐地大半年,以安軍心。

其實到了北宋,禁軍將士的家人也是住在軍營附近的。因為田地稀少,且朝廷不抑制兼併,故他們完全靠軍餉生活。

作為禁軍馬隊之一(飛龍、金刀、黑矟、鐵騎、銀槍、定難、飛熊、銀鞍),飛龍軍將士想找個好地方生活,也是人之常情。

而且,他們的眼界比較高。禁軍嘛,最好安置在京畿重地。北平府是為北都,各方面條件也說得過去,飛龍軍上下還是願意生活在此處的。

“這個——我也不好妄自猜度聖意。”裴冠笑了笑,說道:“怎麼?當年我在柔州監軍之時,你們不是對那裡挺滿意麼?”

“有宅、有田、有草場,確實不錯。但見了大都會的繁華,就覺得柔州那個地方不像樣了。”里正笑道:“別說咱們,從陳許過去的鎮兵都覺得柔州不行,想盡辦法立功升賞,好回到河南。洛陽周邊禁軍扎堆,咱們就不湊熱鬧了,北平府還需精兵勐將鎮守,飛龍軍一來,保管宵小無所遁形。”

裴冠心中暗笑。就你們那軍紀,若不嚴加整頓,來了北平府,怕是要鬧得雞飛狗跳。

“孫大郎,你全家都已落籍良鄉,還操心那麼多作甚?”裴冠笑罵道:“飛龍軍將來安置何處,朝廷自有安排。”

“呸!朝廷懂個——”孫大郎剛說半句,就在裴冠的眼神下止住了。

裴冠太清楚這幫武夫的德行了,囂張跋扈,膽大妄為,嘴上沒把門,於是換了個說法:“朝廷諸事,自有聖人乾綱獨斷。”

孫大郎這下沒話說了。他敢反朝廷,不敢反聖人,只能都囔道:“燕人不可信,京畿重地,還是塞滿自己人可靠。”

裴冠敷衍地笑了笑。

他有些害怕,要是哪天聖人崩了,從哪裡再找個狠人來壓制這幫武夫?

時近八月,秋收在即,鄉村處處一片紅火。

編戶之亂的創傷漸漸撫平,久不入王化的蕃胡部眾破天荒地第一次給朝廷納糧。觀其臉色,似乎也沒什麼不滿意,除了一點點茫然不安之外——給頭人交錢,與給朝廷交錢,有很大的區別嗎?

其唯一的不安來源,可能在於頭上再也沒有遮風擋雨的部落酋豪了,組織被打散了,心中有些茫然無依。

是的,部落酋豪既壓榨他們,同時也在保護他們。

酋豪們團結部民,對抗幕府的橫徵暴斂,抵制他們不合理的徵兵要求,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部民們的利益。

但相對應的,他們也透過所謂血脈的高貴、森嚴的等級、嚴酷的部落私刑,來保證自己子孫後代的利益。窮奢極欲所消耗的資源,都來自部民們的上供。

孰好孰壞,真的很難說。

但他們沒有選擇了。一個個被分散安置,上戶口、落名籍,計口授田,成為王人。

回不到過去了。

******

太行山脈北段迤邐向東至燕山,東西橫亙,為南北交通之阻。

先秦之時,山脈南北分別建立了代國和中山國,皆非華夏之民。

代國據有北麓桑乾河谷地,都代城。中山國據有南麓,都中山。

趙國出雁門,並代地。然中山甚強,利用山脈地形優勢,與趙抗多年,直至武靈王胡服騎射,國力大增,越代地,終滅中山,自此代道大通。

代國、中山國之間的山脈,有一中斷,形成陘道,即飛狐陘。

飛狐陘道長八九十里。

南口在黑石嶺,屬蔚州飛狐縣境,裴冠於八月初一抵達此地。

無兵無將,亦無城垣,一片荒蕪。

“北風凋白草,胡馬日駸駸。趙武靈王並代地,伐中山,終成一代雄主。若唐肅宗能用李泌之言,自雲州東進,取蔚、媯,入范陽、真定,則大事可成矣。”裴冠看著這裡一片白雲黃草的景象,文人的感慨勃然而發。

隨從們多為宮廷衛士,卻沒他這麼大的興致。只是不住張望附近的地形,看看有無賊人躲藏。

裴冠感慨完畢,沒有進入陘道,而是向西過石門關,入蔚州。

他在蔚州停留了數日,代聖人撫慰軍民。

八月初八,一行人抵達了代州東北的瓶形關,遣使入關,具陳目的。

瓶形關鎮將聽聞夏國使者前來,還有晉王女兒、女婿,不敢怠慢,立刻派信使前往代州,請李嗣源定奪,並將裴冠一行十餘人請入關內。

裴冠心中一下子就有數了。兩家交兵之際,何時這麼客氣過?

李嗣源未必交代過守將要怎麼做,這多半是人家自行其是,這就很有意思了。

這還不算,到了當天晚上,鎮將劉琠還置辦了一場私宴,招待裴冠、王鬱等人。

“哦?原來劉將軍以前也在馬前銀槍直?”裴冠故作驚訝地問道。

“昔日李存進為軍使,我為副使。後來犯了事,被逐出了馬前銀槍直,到甁形關當起了鎮將。”劉琠一點沒有隱瞞的意思,具實說道。

“那可真是巧了。”裴冠捋了捋鬍鬚,道:“李存進今為橫野軍副使,鎮守營州,乃國之大將。”

劉琠一聽,有些羨慕,道:“李存進這是上岸了。”

橫野軍可能不是禁軍,但那又如何?即便將來裁撤,他們這些將領也會有安排,至不濟也是一州刺史——李嗣恩不就在滑州當刺史麼?那地方富得流油,一年不知道能撈多少錢。

如果在裁撤前能撈點功勳,那麼弄個爵位也不難。至於割據一方,估計是不可能了。況且劉琠現在的地位並不高,他也沒想那麼遠。

“哎,何必這麼說呢。”裴冠笑道:“夏、晉本是一家。晉王與今上乃義認兄弟,聽聞今上還有意與義兄結為姻親之好,說什麼上岸不上岸,都是一家人。”

劉琠點頭,道:“眼看夏王——呃,聖人即將一統北地,就是不知道我等……”

“劉訓已是平盧軍都虞候。”裴冠說道。

劉琠恍然大悟,大笑道:“坊間傳聞,晉王以河東為聘禮,為亞子求娶大夏公主。晉、夏確實為一家,劉將軍是有本事的,能在平盧軍當差,也是聖人寬厚仁德。”

說罷,連連敬酒。

裴冠亦大笑,來者不拒,通通一飲而盡。

劉琠方才說的那個傳聞,其實李克用也知道,並曾經嚴厲禁止,不準談論。

劉琠以前也不敢說,但這會嘛,自從晉王病重的訊息傳來,很多人都下意識鬆懈了,也沒人管那些風言風語了。

敬完酒,劉琠又給裴冠介紹家人。

劉琠長子劉知遠、次子劉崇彥,均十一歲,為其妻安氏所出。

呃,尷尬的是,昔年劉琠未發跡時,家貧,安氏已改嫁同鄉慕容三郎,生子慕容彥超。劉琠發跡後,慕容彥超也跟來了,劉琠也不介意,對他挺好。劉知遠、劉崇彥也把他當兄弟。

裴冠對劉琠家的情況還是略知一二的,他沒好意思問安氏是不是被劉琠搶回來了,只是誇讚了幾句少年郎,客氣一番。

三位少年郎也是第一次見到大國使臣,個個畢恭畢敬,不敢逾矩。

亥時三刻,酒宴方散。

出得宴廳後,裴冠與王鬱對視一眼,互相點了點頭。

情況不錯!

裴冠透過劉琠的一舉一動,對河東諸將的所思所想有了一定的瞭解。

後面還有機會,一路上多觀察觀察,希望這個劉琠並不是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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