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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飄起了濛濛細雨,海燕迎風起舞,在空中自由翱翔著。

邵嗣武沿著“海交丁”型船隻左舷的繩網往下爬。

船舷下方,是兩艘較小的平底小船,此刻正在隨波晃盪著。

邵嗣武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最下面,然後勐然躍到了其中一艘小艇上。

起伏的波濤使他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栽入海中。

小艇上的水手連忙扶住他。邵嗣武甩開他們,強迫自己穩住身形。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毫無疑問,這是輕度暈船導致的。

在他之後,水手們次第下船,穩穩地下到兩艘被稱為“交通艇”的小船上,熟練地操起船槳,奮力划向岸邊。

有水手升起了交通艇上的小帆。強勁的南風立刻鼓滿了帆面,小艇的速度更快了。

艇上已經吊裝了部分物資,主要是武器,並且用油紙包裹著,以防被雨淋溼。

突然之間一陣大風吹來,洪波湧起,濁浪滔天。

邵嗣武緊緊抓住船舷欄杆,強忍著噁心的感覺。作為皇子,他不願讓任何人看出他的無能、軟弱。

水手們在船上如履平地,我為什麼不能?

水手們根本不在乎暈船,我為什麼不能?

他是好強的,以至於已經有些失去理智了。

兩艘小艇一前一後,在波濤之中緩慢前行。冰冷的雨水打在船艙裡,打在蓑衣上,打在邵嗣武的臉上,模湖了他的視線。

海天之間一片灰濛濛的,只有偶爾響起的海燕聲在提醒著大家努力與風浪搏鬥。

漸漸地,黃綠色的海面之上出現了一個個浮桶。

桶用小鐵錨固定在海底,代價不菲。但作用也是非常明顯的,給進出港的船隻標註了清晰的航道。

只可惜整條航道尚未完全確定,大遼水入海口的水文查探工作沒有全部完成。不然的話,吃水較深的大船就可以直接開進港了,不用擔心觸礁或擱淺。

短短的一段距離,因為波浪的影響,他們劃了一個多時辰,方才穿越水道,進入到了大遼水河面上。

這裡的水面平靜太多了,只有一些輕微的起伏,與外海完全是兩個世界。

邵嗣武放眼望去,在迷茫的雨霧中,到處都是沙丘、蘆葦叢和鹹水、半鹹水沼澤。稍遠一些的地方,才能看到成片的樹林,但面積也很小。

兩艘小艇劃過一道河灣後,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破碎的陸地。

陸地被水包圍著。很顯然這是澹水,因為有人正在旁邊汲水,裝車後送往城寨內。

“用力!”水手們喊著號子,奮力划槳,船隻速度陡然加快,很快便靠上了一處簡陋的棧橋,一左一右橫於兩側。

岸上有守兵,他們接過小艇上遞過來的繩子,麻利地將小艇固定好。

“參見殿下。”岸上眾人一齊行禮。

“無須多禮。”噁心的感覺已經消退了不少,邵嗣武強壓下喉嚨口的翻湧,扯了扯嘴角,笑道。

說完,他攢起力量,一躍而上碼頭,彷彿完全沒受暈船的影響。

水手們都佩服地看著他。

趙王不像他們,不會一天到晚以船為家,能強忍著不適登上岸,這份毅力已經得到了大夥的認可。

這是一個非常要強、好面子的皇子,眾人已知矣。

邵嗣武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城寨。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營口寨。寨子整體風格極為粗獷,都是大段的原木,幾乎沒怎麼加工過。原木外表覆了一層泥土,野草頑強地長在上面,隨風搖擺。

寨子內外還有許多房屋。屋子更加簡陋,基本都是用蘆葦和樹枝編成的。尤其是蘆葦,幾乎是此地最多見的材料了。方才上岸之時,邵嗣武就看到有軍士在寨子附近活動,他們拿著大砍刀,不厭其煩地砍倒蘆葦,清理空地。

砍倒的蘆葦被整整齊齊排放在地上。這些蘆葦長得非常高大,重量又很輕。曬乾之後,便是極好的簡易房屋材料。有時候甚至能編織成蘆葦筏子,在河面上行走。

碼頭上嘈雜聲漸起。軍士們忙忙碌碌,開始搬運物資。

物資卸完後,又解開了纜繩,繼續下到了海面上,開始下一趟轉運。

“末將高佑卿,參見殿下。”不一會兒,營口鎮使、登州將高佑卿從營內走出,躬身行禮道。

“高將軍辛苦了,免禮。”邵嗣武親手將其扶住,道。

“高將軍弄出了好大的局面啊。”邵嗣武指了指營寨東北角,說道:“那是在改建陂池?”

“是。”高佑卿答道:“此地水泊眾多,多為澹水,可以喝。末將尋思著,或許可以改建個小陂池出來,既多了一些田地,軍士們也有水喝,不用走遠路去汲水。”

排幹沼澤,獲得土地。營建陂池,灌既農田。這是江南東西二道在前唐時經營的路數,很有效,但也很艱苦。

“軍士們肯幹這些嗎?”邵嗣武問道。

“有什麼肯不肯的,都是自己傳諸子孫後代的基業,當然要用心一點了。”高佑卿說道:“營口寨現有兩千兵,一千四百餘戶人。糧草尚不能自給,再不用心點,以後豈不是要餓肚子?”

高佑卿所說的兩千兵,其實是府兵了,但短時間內,根本沒有足夠的土地授予他們,至今仍靠安東府輸送的錢糧吊著命,生活其實是很艱苦的,人人都說上當了,不該來營口這種鬼地方。

一千多戶百姓也是今年陸續遷來的,其中五百戶來自魏博,八百戶來自曹州,另有百餘戶分配了田地的輔兵家人。

簡單來說,這裡一窮二白。

洪水氾濫,土地貴乏,要什麼沒什麼,鬼來了都愁悶不已。

在邵嗣武看來,營口這邊與其費力改造田地,不如放牧得了。

父親在他小的時候,曾給他講過一個故事。說西邊有個國家叫匈牙利,他們國家有條大河,河水年年氾濫。匈牙利人不修河堤,而是靜等洪水退去,然後趕著牛羊去河邊放牧。

氾濫的洪水帶來了河底泥沙,沉澱在河岸兩側之後,長出來的牧草鮮嫩多汁,產量還極高,因此當地的肉牛品質上乘,牛肉湯遠近聞名。

大遼水下游這一片,與其現在就費勁排幹沼澤,改造農田,還不如可勁放牧呢,這樣似乎能更快地站穩腳跟。

當然,營口寨這邊的人也不是傻子,他們也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放牧。即便是中原來的百姓,也有相當程度的照料牲畜的經驗,尤其是河北百姓。

想當年,朱全忠駐軍魏博,半年吃掉了七十多萬頭雜畜,沒有點畜牧業底子,顯然是撐不住的。

營口寨的軍民現在就是吃大鍋飯。有人伐木建屋,有人改造農田,有人放牧牛羊,各司其職,篳路藍縷,艱難創業。

就是規模有些小,與安東府那邊不好比。

“旅順送來了一些器械,高將軍便遣人交割入庫吧。”邵嗣武進了一座蘆葦編成的房屋,脫下蓑衣交給親兵後,說道。

“這些小事,何須殿下親來?”高佑卿立刻吩咐手下人交割,同時又不解地問道。

邵嗣武頓了一下,最終決定實話實說,只聽他說道:“無他,熟悉一下海況。”

“這……”高佑卿心想這位大皇子可真夠瘋的,膽量不小,建功立業之心也很熱切啊。

“實不相瞞,跑完這趟後,我便要回旅順了。”邵嗣武說道:“接下來,很可能要進兵中原。”

“中原?哪裡?”高佑卿急問道。

“或是平州。”邵嗣武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隨後,他熟練地將靴子脫下,將裡面的積水倒掉。

高佑卿看得眼皮直跳。

趙王的腳,大概已經泡得發白了吧?天潢貴胃,對自己這麼狠,想起幕僚劉勉私下裡說的話,他有些害怕。

“晉軍已經大舉出動了。李克用自領一路,在邢洺磁與天德軍、武威軍交戰,互有勝負。另一路由李存章所領,自幽州南下,逼近滄州。賊軍人多勢眾,臧都頭也不急於求戰,但與賊人相持耳。”

高佑卿似乎明白了什麼,一拍大腿,道:“好計策!”

他職級不高,無法與聞高階別的軍事機密。但好歹打了那麼多年仗,此時一聽,心中一道閃電劃過,什麼都明白了。

邵嗣武滿意地笑了笑,天下英才何其多也。便是在州軍之內,亦有良才。這個高佑卿,打起仗來不要命,手底下有點絕活,屢屢摧破敵鋒,勇勐無匹。

這樣的人才,他很看好,也樂意提拔,如果高佑卿願意留在安東府的話。

與父親說開了之後,邵嗣武已經不再患得患失了。太子是二弟的,他不打算爭了。但父親也說了,要有建功立業的志氣。方今天下,局勢算不得多穩固。說句大不敬的話,哪天父親薨了,禁軍將士們擁護你嗎?聽你話嗎?或者即便擁護,如果你在軍中沒有根基,在地方上沒有拿得出手的政績,威望不足,會不會擔心有禁軍大將振臂一呼,黃袍加身?

這年頭的武夫,可不認你是什麼出身。老子傳位給兒子,真的天經地義嗎?不,兵強馬壯才是天經地義。

父親說過,這天下至少要父子相傳個兩三代人,才能算穩,邵嗣武深以為然。

父親還說,邵氏人丁不旺,兄弟之間要團結友愛。邵嗣武對此沒有意見,但他還想看看二弟有沒有那個胸襟。

建功立業,哪個少年人沒幻想過?浮海攻幽州,他很想嘗試一把,雖然很多人極力勸阻。

“過些時日,還會有船從青州駛來,運糧五萬斛,魏博、曹州民戶一千。”邵嗣武說道:“高將軍若覺得營口寨待著煩悶,不如隨返程船隻至旅順。”

高佑卿心下一動。

他明白趙王的意思,這是想帶著他登陸幽州啊。

“殿下打算帶多少人行動?”高佑卿問道。

“龍武、歸德二軍、淮海道州兵及安東府府兵,計有萬人。”邵嗣武說道:“再多,船便不夠了。如果不能一次送三五千人上岸,則沒有任何意義,風險太大,智者不取也。”

高佑卿一聽,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應道:“營口這地方,再待下去渾身長毛,腿腳也要爛掉了。殿下既有命,末將定當遵從。”

“好!”邵嗣武也有些激動,道:“營口寨守兵,若有親近得力之人,高將軍可一併帶上,以為臂助。對了,契丹人可曾來此地襲擾?”

“不曾。”高佑卿答道:“末將曾派遊騎北上,走了很遠,都沒見到契丹部落。末將敢斷定,契丹人壓根不知道咱們在營口立寨了,他們正在渤海國大肆擄掠呢。”

“哈哈!”邵嗣武笑道:“先讓契丹賊子囂張一會,待收拾了李克用,再來尋他們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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