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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右二年三月初一,晴。

朔望大朝會過後,邵樹德便回了修業坊自宅。幾乎在同時,王溥又帶著一應器物過來了。

“殿下,皇后當著眾位大臣的面,親口言道‘太傅鴻名難掩,懿實須彰’。所以,就不要推辭了。”王溥說道。

“皇后如此厚愛,臣感激涕零,不知何言。”邵樹德嘆息道。

“不世之功,便需奇賞。”王溥笑著恭維了一句,然後吩咐隨從將一應器械送入邵宅之內。

邵樹德讓人發了一些賞賜,頓時人人喜氣洋洋。

“準備馬匹,我要入宮謝恩。”邵樹德吩咐李逸仙道:“另請政事堂諸位宰相、戶部主官及河南尹至仙居殿,就說皇后要召開延英問對。”

“遵命。”李逸仙立刻應道。

不一會兒,王溥先走。邵樹德稍等了片刻,便在隨從的護衛下,往上陽宮而去。

今日召集宰相議事,是為了整理財稅。

財計,國之大事。

帝國的崩潰,往往始於財政虧空。

入上陽宮後,他先至麗春殿。

事實上他今天凌晨才離開,此時又至,也是夠忙的。

皇后正在更衣,甫一見面,第一句話就差點讓邵樹德暈倒:“你弄得太多了。”

邵樹德穩了穩心神,道:“臣身受大恩,唯有回報皇后滿腔精血。”

皇后白了他一眼,道:“快來替我更衣。”

“臣遵旨。”邵樹德揮手讓宮人離開。

這些少女笨手笨腳,進宮之前都在部落裡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這會慢慢開始學規矩,進度很慢。不過勝在忠心可靠,不會亂說話。

邵樹德深入研究過如何解開皇后的各套禮衣,當然也會逆向穿戴,動作竟然比宮人還要流暢,不一會兒就完成了。

皇后也很享受這個過程,真是君臣和諧!

“要不要同乘御輦而去?”皇后偎依在邵樹德懷裡,輕聲問道。

通往心靈之道被佔據後,皇后憂慮感大減,但也帶來了副作用,那就是逼數越來越少了。

“臣先行前往,皇后稍晚一些便可。”邵樹德說道。

說罷,捏了捏皇后的臉,當先而去。

仙居殿內已經有人到了。

“參見太傅。”裴廷裕行禮道。

東都罷鎮了,高仁厚不再兼任河南尹,取而代之的是裴廷裕。作為河東聞喜人,又服務了邵樹德十多年,算是自己人了,不然也不可能當上河南尹。

“坐吧。”邵樹德點了點頭,隨後又與諸位官員見禮。

小半個時辰後,皇后也來了,延英問對正式開始。

“建中元年有兩稅法,確立了兩稅三分的體制。”邵樹德當仁不讓地先開口,道:“今各鎮陸續罷廢,賦稅須得清理一下。今便以東都畿汝鎮為例,以小見大,弄出個章程來。看看今後多少財賦留於地方,多少上供朝廷。”

兩稅指的是夏稅和秋稅,即一年收兩次,以財產多寡徵稅,不以人頭為稅基。

三分是指收上來的稅,刺史先扣除一部分“留州”資金,再把剩下的“送使”,節度使再扣除部分資金,剩下的“上供”給朝廷。

邵樹德轄下地盤,基本也是這個模式。親任節度使的藩鎮,他拿的是“送使”錢,非兼任的藩鎮,拿到的是“上供”,只不過這部分“上供”比較多罷了,就和當年朝廷從南方的觀察使那裡收稅一樣。

“皇后、太傅、諸位師長。”見大家都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河南尹裴廷裕立刻站了起來,道:“太傅置道設使,乃大善之舉。臣以為,天下諸州府,大體上用度都是差不多的,臣試言一番,或令諸位有所得。”

“裴卿但講無妨。”皇后說道。

“遵旨。”裴廷裕清了清嗓子,道:“河南府二十一縣,尹闕、陸渾、尹陽、壽安、福昌、永寧、長水七縣位於府境西南,通鄧、虢,川穀曠深,多麋鹿,人業射獵而不事農,遷徙無常,故兩稅較少。洛陽、河南、偃師、鞏、新安、澠池六縣,地利耕作,又當漕運轉輸之重,商旅繁盛,故相對昌茂。府境之東南,有潁陽、緱氏、登封、告成、陽翟、密六縣,地廣賦重,又通陳許、鄭滑,亦繁殷焉。河清、王屋二縣,孤懸河北,但有商旅之益,交通之利。天右元年,河南府兩稅折色四十萬一千餘緡。”

這個錢,主要指的是戶稅、青苗錢、榷稅等雜七雜八的東西,摺合成銅錢算出來的。地稅這種東西,完全是糧食,並未包括在內。

但無論是戶稅還是地稅,其實都有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沒有固定的稅率。

安史之亂後,量出為入的財政制度是很可怕的。用多少錢,徵多少稅,這不是耍流氓是什麼?

邵樹德想要減輕百姓負擔,都不需要做什麼休養生息的舉措,你把稅率固定下來,老百姓就很感激你了。

每年收多少錢糧,明明白白給個數好不好?別隨心所欲。

所以,裴廷裕報的河南府財政收入,在邵樹德看來意義不大,於是他說道:“重點講講開支。”

“遵命。”裴廷裕都不用看檔籍,直接說道:“大的開支有三。一曰館驛支出,當府重務,無過驛馬。”

說到這裡,裴廷裕補充了一句:“河南府諸館驛,其實是有餘錢的。”

河南府驛站有的被承包給了傷退下來的武夫,有的還是官營,原本統歸幕府的館驛巡官管理。

因為四通八達,交通便利,整個河南府每年的館驛系統都有盈利,在邵樹德入主河南府之前就這樣。

比如長慶元年(821),“河南尹韋貫之請以去年夏末至今年夏初供館驛外殘錢一萬三千五百八十貫、草九萬五百八十束,代百姓填元和十一年至十五年逋欠及今年夏稅,從之。”

河南府館驛系統,居然還有盈利用來填補應送使的積欠稅款,可見這其實是一塊優質資產。究其原因,大概是長安經洛陽至汴州這條全國最繁忙的驛道所帶來的滾滾利潤。畢竟大唐的驛站是對外經營的,餐飲、住宿都掙錢,自己還有驛田,往來官吏的消費也有嚴格規定,不許超支,故有盈利。

但這不能推到全國其他府州,因為有些地方沒這個條件。

“其二曰官俸支出。依大曆十二年(777)釐定之外官俸料,河南府俸料額同京兆府。尹一員,月俸八十緡;少尹二員,月俸各五十緡……全年官俸開支六萬緡餘。”

河南府官員品級高,等同於京兆府,轄縣又都是畿縣,因此官俸支出是比較大的,佔到了當前財政收入的15%左右。

“其三供軍遞頓支出,此為最大項開支。”裴廷裕說道:“河南府有州兵四千二百餘員,年供軍五萬六千餘緡。”

這是包括軍餉、物資、採購、訓練等各類總支出了。吃飯沒算在裡面,因為地稅可以支出,河南府不缺糧。

“供軍不費,遞頓極費,且無定數。”裴廷裕說道。

所謂遞頓支出,就是過路及臨時屯駐的開支。

大唐有制,“凡諸道之軍出境,仰給於度支。”也就是說,禁軍、藩鎮軍外出作戰,包括賞賜、撫卹、物資轉輸之類的費用由中央財政負擔,但地方府州仍然免不了有巨大的開支。

大軍過境,軍士們粟麥、酒肉你要供給吧?臨時屯駐,你要負擔。甚至到了後來,中央財政困難,地方府州也要幫著中央承擔部分開支,甚至比例越來越高。

邵樹德治下就是這樣。

大軍征戰,除後方轉運外,就近徵集的部分也相當龐大。戰事越頻繁的府州越倒黴,基本會把地方財政消耗一空,甚至還倒欠賬。

這就是中央財政和地方財政不分,一筆湖塗賬。

“以河南府的情況來看,官俸、供軍及雜費開支,大概佔到兩稅收入的三一之數。”邵樹德說道:“去年送使約二十萬緡,是這個數吧?”

“正是。”裴廷裕說道。

東都畿汝節度使手裡沒兵,送使之後的錢,再扣掉幕府官俸開支,剩下的都可以送到邵樹德那裡養兵,這個數字與汝州、鄭州攤一下,大概在十七萬緡左右,這就是河南府對中央財政的最終貢獻。

四十萬的總收入,中央拿到了四成出頭的樣子。比例有點低,但說實話,地方經費也很緊張,經常虧空叫苦。

“亂!”邵樹德嘆道。

藩鎮為國,要做的東西很多,不僅官制、軍制要變,混亂的財政制度也要改變。

在各鎮罷廢之前,他就經常伸手向節度使要錢,因為他們上供過來的錢不夠用,而且上供比例也忽多忽少,有時完全沒有,甚至還要上面貼錢發工資。這不是節度使們不努力,實在是戰事頻繁,財政已經完全亂了。

沒錢就向百姓開徵雜稅,還能怎麼辦?德宗年間,經歷了安史之亂,人口銳減,百姓流亡,地方上有叛亂藩鎮,有不納貢的藩鎮,但中央財政收入竟然比天寶年間還高,你敢信?這固然有兩稅法施行後,豪門貴族、富商土族也開始納稅,稅基擴大的因素,但橫徵暴斂也是很普遍的現象。

“有些地方的稅制,可以定下來了。比如關北道,常年無戰事,一戶納多少糧、多少布、多少錢,定一下。地方上的倉城,也遣人歸置一下,哪些歸朝廷,哪些歸府州,最重要的是,地方要給朝廷多少錢,五成,更多?或者更少?”邵樹德看向諸位宰相,道:“爾等仔細合計一下。”

中央、地方分稅制改革,勢在必行。

邵樹德估摸著,這需要一個道一個道地定,依據實際情況,確定一個比例。

亂糟糟的財政狀況,肯定不是新朝應有的氣象,該上正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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