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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右元年四月初二,楊行密來到了清口。

各地軍報如雪片般飛來,有前方的,也有後方的。

後方的主要是他兼任節度使的宣歙鎮。

宣歙池三州十八縣,是他親手掌控的第一塊地盤,也是起家的地方。多年來勠力經營,不斷吸納北方流民南下,同時清查山中隱戶,一度有百萬之眾。

無奈被孫儒狠狠折騰了一把,損失慘重。還好後來又有北方流民南下,稍有補充,已有十五萬戶、七十多萬口,是治下相當富裕的一塊地。

北方每一次戰亂,都是江南發展的大好良機。被戰爭波及到的人便不提了,自然南下乞活,沒被戰爭波及到的人,往往也擔心下次遭難,一有機會就南逃。特別是後者,往往還小有家產和勢力,帶著全族男女老少數百口一起南遷,要錢有錢,要文化有文化,隨行的還有工匠之類,對一個地方的發展意義極大。

只可惜,邵樹德攻滅朱全忠之後,立刻實行了休養生息的政策,河南多數地方相繼免稅,並長達三年之久,慢慢遏制住了人口南移的趨勢。

如今還在往江南跑的,也就淮西、鄂嶽這些因為戰爭而壓榨得比較狠的地方了。唐鄧隨去年還有人舉家遷移至江南,今年就少很多了。

“舒州那邊無需擔心。”楊行密坐於船內,看著窗外菸波浩渺的景色,說道:“鄂、安、黃、蘄殘破,夏人要遠道轉運糧草,耗費極大,花鬥錢送鬥米都算輕的。他們已是強弩之末,無需憂心。若我是邵樹德,此時便已將威勝、佑國二軍撤走一支,減少糧草消耗。再這麼盤剝下去,鄂安黃蘄四州殘存不多的百姓也要跑了,白白便宜了鍾傳和馬殷。”

“大王,還是要小心一些的。”高勖說道:“我擔憂淮西折嗣倫與折宗本、丁會合流,會攻廬、舒二州。”

“廬州無妨。折嗣倫總共就那麼點兵,還不太能打。壽州朱景、申州陳素都未必聽他的,他沒有能力給廬州造成麻煩。”楊行密毫不在意地說道。

從這幾年的情況來看,廬、舒、濠三州聯手,基本把折嗣倫壓得死死的。局面雖說是僵持,但壽州被圍了幾次了?一路舟師直趨淝水,一路舟師逆淮水而上,夾攻壽州,拿捏得死死的。甚至還有餘裕突入空虛的潁、宿、亳三州,大掠而還。

不過壽州也確實是堅城。刺史朱景也是個能籠絡人心的雄才,儘管被動挨打,但就是不放棄,堅持好幾年了。

這一路,楊行密也不相信會有多大進展,反正壽州反覆拉鋸之下,已經快被整廢了,夏人也沒法有效利用當地的財貨、兵員打仗——事實上可能沒什麼財貨了。

見自家主公這麼說,高勖也無話了。兵力緊缺,南線錢鏐可能會趁機攻蘇、潤、常等地,全靠臺蒙、田覠、楊師厚等人防禦了。

至於江西,其實大夥都不操心。李神福等人在蘄州戰敗,一路潰退。鍾傳率軍嚴陣以待,結果李神福收攏敗兵,直接擊破前來防備他們的江西兵,大掠而返。

就這個戰鬥力,不足為懼。

“我所憂者,乃河東、河北之事。”楊行密將目光轉向高勖,道:“去歲遣使至晉陽,相約守望互助。此番夏賊大舉南下,兵眾數萬,晉王若能出兵牽制,則大善也。”

鬆散的討邵聯盟,其實早就存在了,正如歷史上那個討朱聯盟一樣。事實上邵樹德如今就坐在朱全忠的生態位上,被夾擊是難免的。

夏軍集結南下,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麼大規模的戰役,前後動員的人很多,比如曹、宋二州就有大量夫子南下,轉運糧草——曹、宋都是人口密集區域,天寶年間,前者有七十餘萬人,後者有九十萬人,這會還各有四五十萬、五六十萬的樣子,仍然相當多。

這麼大的動靜,是不可能隱瞞得住的,李克用此時定然早就收到訊息了。但凡他有心,這會都已經動員完畢了,不求多,有個三五萬人馬南下,都能壯壯聲勢。

但李克用真會動手嗎?楊行密不確定。

從脾性上來分析,李克用出兵的可能性不小。但戰爭這種事情,出什麼意外都有可能。不親眼見到晉軍南下的訊息,就總是不夠踏實。

“大王,北方之事,其實不用太過擔憂。”高勖胸有成竹地說道。

見他這副篤定的模樣,楊行密反倒有些驚訝了。

“何故?”他笑問道。

“大王可知魏博衙兵?”高勖問道。

“那哪能不知道。”楊行密哈哈大笑。

所謂長安天子,魏博衙兵,大名鼎鼎,失敬失敬。

魏博六州四十三縣,到底誰是當家的,可說不準哦。

“大王,魏博武人對於丟失相衛二州非常不滿,最近一年與夏兵打過好幾場了。勝少負多,若聽聞夏賊南下,定然還要搞事。”高勖說道:“一旦戰起,李克用多半也要被捲入進來,他不會眼睜睜看著魏博完蛋的。成德、滄景也不會坐視。”

南北兩線開打,多個藩鎮捲入,對楊行密而言,總比孤軍奮戰要好。

為他人火中取栗這種事情,對軍閥們來說,實在太難了。可以有合作,但終究更顧念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

“這麼說,相衛、邢洺磁乃至魏博很有可能爆發大戰?”楊行密興奮地站起身,在船艙裡走了兩圈。

親兵親將們侍立一旁,高勖也看著他,靜等他做出決定。

“都看著我作甚?”楊行密復又大笑,問道。

“大王其實早有決斷。”高勖笑道:“出兵以來,不緊不慢,只輸送了部分糧械、援兵進徐州,主力屯於清口。我知大王心意矣。”

楊行密笑而不語。

徐州還是可以守的。他把愛將李濤送去了徐州,連同大批糧械,被圍困個一年都能堅持。先鋒在下邳,主力屯於清口,如果有必要,清口這邊的舟師可以大舉北上,進入泗州,威脅夏軍側翼。

引而不發,總比一下子就把全部本錢都投入進去要好。

對淮軍來說,拖延時間,等到李克用、羅紹威、王鎔、盧彥威等人捲入,是最符合他們利益的。兩面作戰,可比全部敵人聚在一個方向要難對付多了。

另外,聽聞川中那邊也開打了。

李茂貞集結大軍,主力自綿州北上,進薄龍劍,另一路偏師攻茂州,並扇動當地羌人造反。羌人與趙儉廝殺多年,可謂血海深仇,定然一呼百應。

根據很久以前得到的訊息,夏軍在興元府有一支戰力一般的新兵駐紮。宰相劉崇望徵蜀時,積石軍也曾經南下龍劍,後來官軍大敗,積石軍也跟著敗退了回來,直接被整編了。他們短期內很難有拿得出手的部隊增援龍劍鎮,必須得從關中甚至河南調兵,邵樹德你調不調呢?

攤子鋪得太大了啊!楊行密搖了搖頭,想要三面開戰,那就要有處處滅火的覺悟。河南四戰之地,那麼容易拿的?

“對了,夏賊在攻東河城,看起來兵力並不多,也不知其何意。”高勖又道:“大王,須得謹防夏人過河突入濠州。”

楊行密想了一想,道:“他敢過河,便聚而殲之。”

行船總比走路快,也更省力。屆時淮軍有體力優勢,而夏軍卻疲憊不堪,正好給他們來一記狠的。

高勖不再說話了,他已經盡到了提醒的義務。

其實說穿了也是兵不夠。十餘萬淮軍,能動用的也就幾萬人罷了,拿這些兵力來遮護整個戰場,肯定是不夠的,那麼只能分個主次了。如今徐州是主戰場,其他地方都只能放一放。等到北方戰事一起,夏人受到牽制,形勢就會好轉很多了。

午後,楊行密、高勖二人登上陸地。

大軍仍在次第彙集,器械物資堆積如山,慢慢北運。

不知道為什麼,楊行密突然嘆了口氣。

四十九歲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體內的精氣神在緩慢流失。

年輕時意氣縱橫,在鄉里與人爭鬥。後來為盜,與官軍廝殺,再後來當上官兵,卻又遠戍朔方,與吐蕃賊子交手。

這些都是寶貴的經歷和資歷,為他奪權發跡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沒有代價嗎?身體裡留下的暗傷和隱疾在默默地提醒你,已經揮霍了太多的元氣。

楊行密憋屈地想要仰天長嘆。

王侯公卿一出生就得到的東西,他花了四十一二年才拿到手,為此還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淮南並不是什麼很好的起家之地,他知道這一點。

這裡太穩定了,上下固化得讓人絕望,一直是朝廷治下堅實的地盤。桀驁的武夫很少,聽話的官僚很多,若非黃巢、高駢、孫儒來到這裡,打破原有的利益階層,他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機會。

現在有機會了,已經可以站在一個更高的臺階上,與天下有數的幾個英雄掰一掰手腕,論一論本事,但他可能已沒有太多時間。

至少比朱全忠運氣好一些吧!楊行密苦笑一聲,自我安慰。

此戰,希望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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