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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寧七年三月二十二,天氣不錯。

一大早,儀衛便佈滿含元殿四周。因為衛尉寺尚未募齊儀衛人手,故臨時調遣了不少宮廷衛士充任。

四品以下文武百官列於殿前庭院內,三品以上於偏殿暫歇。

邵樹德身著親王紫袍,安坐於桉後,宰相蕭蘧站在他面前,好像下屬一樣低聲彙報著什麼。

不一會兒,丘思廉也趕了過來,神色有些不安。

他年歲不大不小,三十五六的樣子,第一次當上從四品上的內侍,是內侍省的主事人之一。但聖人東幸洛陽之後,帶來了一批宮人,一下子削弱了他對紫薇宮的控制力。老實說,他有些惶恐,不斷請罪。

宰相朱樸偷偷瞄了這邊一眼,又轉過頭去。

從來不離夏王左右的親兵這次也不見了。誠然,皇宮內外都是夏兵,但在一些特殊場合,夏兵也不能進入,比如朝會、入覲等,另外如果聖人單獨賜宴,也不可能前呼後擁,甚至連武器都不能帶。

宇文護怎麼死的?拜見太后之時直接被人用玉笏勐砸後腦,倒在了地上,再被事先藏在屋內的宇文直拿刀殺死。

曹操見漢獻帝,汗流浹背的故事更是廣為人知。

權臣,也有落單的時候。

朱樸並不認為殺了夏王是什麼好事,那樣只會給朝廷招來災禍。而且眼下還沒到這地步,夏王還是很給面子的,辦朝會所需諸般物事,一天之內盡力籌措完畢,可謂恭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個一天之內可太有說道了。

比如這鐘罄之事。今上即位,將親謁郊廟,卻乏宮懸器樂。宰相張濬奉命重製,時長安喪亂,樂人、工匠離散,太常寺內懂得製造此類樂器的人差點斷代,最後在太常博士殷盈孫、精通音樂的處士蕭承訓、太樂令李從周、梨園樂工陳敬言的幫助下,終於製造完畢,共二百四十口。

朱樸當時還在翰林院,聽聞後與同儕感慨,若長安再遭亂兵洗劫,鍾罄遺失,下次多半連一個人才也找不到了,太常寺必然斷了傳承。

只是,東都這邊如何做出來的?莫不是從長安蒐羅人才,提前準備了?

這個提前準備,才最是嚇人。

蕭蘧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閉目養神,丘思廉也灰頭土臉地走了。不一會兒,宰相裴樞又過去了。

朱樸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裴樞這個人,他還是瞭解的。為人正直,喜歡刨根問底,有濟天下的胸懷。但他又不是那種忠義之輩,非常複雜的一個人。

朱樸覺得可以與裴樞合作,但不能深交。這個人喜歡就事論事,有原則,不會因為你是不同派系就全面否定你,也不會因為你是自己一派的,就睜著眼睛說瞎話,該罵還是會罵。他忠的,未必是天子,這是朱樸隱隱約約的想法。

“難得十四郎誇我。”旁邊響起了爽朗的笑聲,朱樸轉眼望去,卻見夏王與裴樞言談甚歡。

“在我的計劃中,東西、南北將各有一條一等國道。”邵樹德起了興致,談道:“懷州太行陘口一路向南至梁縣,全長二百多里,已經全線貫通。今年定可修至郟城縣,如果動作快,或可再往前多修一段。這條路,我稱之為晉襄道,即溝通河東與襄陽,北端應該在柔州集寧縣,南端為襄州襄陽縣。”

“殿下,一等國道自然極好,寬廣、平坦,但太過耗費民力。若想不耗費民力,修建的過程就曠日持久……”裴樞好奇地看著邵樹德,想聽聽他怎麼說。

他的話裡有潛藏的意思:人生短短數十年,可能到你死前都沒有修完,值得嗎?他相信邵樹德聽懂了。

“我有耐心,我一輩子就幹幾件事。”邵樹德真誠地說道:“很多人喜歡幹容易的事,不喜歡幹艱難的事,有的人喜歡幹對自己有利的事,不喜歡幹短期內見不到成效的事。我只幹正確的事,不管它難不難。”

“何為正確的事?”裴樞問道。

“削藩,致天下太平,讓百姓安定;推廣商票,繁榮商業;改進農業,培育良種,讓人溫飽;改善交通,讓更多的人用得起遠方的商品。”邵樹德撿了幾件大的說了一下。

朱樸也不由得被吸引了過去,靜靜聽了起來。

老實說,他半信半疑。在以前是全然不信,能做到這些,豈不是千古一帝?超越所有古來帝王?呃,夏王並非天子,朱樸檢討了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

但他也聽聞了夏王的一些改革,尤以農業上三圃制和商業上的博覽會集中清賬制度鬧得最為沸沸揚揚。

拋棄成見,夏王的農業改革是大大增加了產量的。同樣一畝地,就是比以前出產多。而那個博覽會,也大大減緩了錢荒,在關西安定之後,往來商旅多過河中鯽魚,甚至超過了天寶年間。

朱樸判三司,下意識覺得,如果讓他來徵稅,一定能收得盆滿缽滿。可惜夏王只在坊市裡徵稅,所得太少了。

如果有機會,他一定上奏——呃,勸說夏王改一改稅制。

唉,夏王你若是當週公多好,我一定盡心竭力輔左你做事,可惜卻是個王莽。

吏部尚書盧光啟暗暗嗤笑。武夫罷了,大言不慚,給你筆都不知道怎麼寫字,還治國理政,笑死人了。

“天子已升御座,文武百官,依次入內。”正在眾人等得有些無聊的時候,有小黃門跑了過來,大聲傳旨。

邵樹德看了此人一眼。腔調很怪異,應該是王彥範、丘思廉的手下。

古來宦官來源,可分為三大類,即家貧者、罪犯、俘虜——魏忠賢就屬於窮得掉渣去當太監的,鄭和則是戰爭俘虜。

在國朝,情況可能出現了“億點點”變化。宦官成了家族事業,世代傳承。宦官按品級不同,都有收養兒子的規定限額。兒子娶妻後,家族開枝散葉,只需有一兩個去當宦官就行了。久而久之,造就了龐大的宦官世家。

不過邵樹德信不過那些世家,目前敢用的就王彥範、丘思廉二人。對了,最近劉景宣又來哭訴,邵樹德決定給他一個機會。

數來數去,就這三個宦官世家了。人員是不夠的,那麼就只能從俘虜中挑選了。

這個時候就不得不提一下楊悅了。他在雲州俘虜了不少吐谷渾、回鶻少年,都送來了洛陽,王彥範、丘思廉二人甄別挑選了一些,充作宦官。

這個小黃門應該就是了。

邵樹德行經他身側時,突然問道:“汝何名耶?”

“僕固承恩。”小黃門應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舉步走入含元殿。

殿內佈滿了儀仗。按制,大朝會需佈散手仗、供奉仗,立於殿上;黃麾仗、車輦等立於殿外庭上;執扇陳列於殿內兩廂;黃旗仗、赤旗仗、三衛仗等要從皇帝的寢宮一路跟隨到正殿,然後列於庭外指定位置。

不同的儀仗隊,手裡的旗幟顏色和器物也是不一樣的,而且相互之間也有尊卑之分。

比如立於殿內的散手仗、供奉仗,其成員多為勳貴子弟。

儀仗隊也承擔守衛宮廷的任務,即他們不是單純的儀仗隊,同樣要站崗放哨守衛宮城,有時候會與其他宮廷衛士對調,互換職責。

邵樹德治下的洛陽沒有那麼多儀仗,衛尉寺轄下只有單純的宮廷衛士,因此這些儀仗多為赤水軍士卒借調充任,臨時客串。

百官入殿,山呼萬歲,然後分兩班,或坐或立。

政事堂四位宰相、三省六部主官皆有座位,邵樹德作為檢校太傅、夏王、三鎮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自然也有座位。

聖人坐在龍椅之上,看著百來位官員,心情略有些激動——按制,大朝會之時,在京九品以上官員都要參加,一共三百多人,眼前只有百人,可見大部分人還未跟來。

“新都肇葺,當啟昌期。滌瑕盪垢,鹹與惟新,皆賴諸君。”掃視一圈後,聖人說道:“有事即奏。”

左右史官夾香桉立於龍椅之下,默默看著殿內群臣。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蕭蘧第一個出列,奏道:“陛下駕臨東都,事起倉促,百官零落。還需四方藎臣,竭心王室,共誓嘉謀。”

“師長若有嘉才,可薦之。”聖人說道。

何皇后坐於一旁,悄悄在聖人耳邊說了兩句。

“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尉、上柱國、金州刺史、昭信軍節度使、楚國公李延齡德高望重、精於農事,兩京禁苑、諸牧監、園池諸倉打理得井井有條,宜備禮冊命,任司農卿。”

“金紫光祿大夫、行御史中丞、上柱國陳宜燊多有才幹。陛下幸東都,五輅、車輦齊備,宜備禮冊命,任太僕卿。”

“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右散騎常侍慕容福……宜備禮冊命,任衛尉卿。”

“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賜紫金魚袋、上柱國郭黁……宜備禮冊命,任太常卿。”

……

蕭蘧一口氣點了好多人的名字,基本上把蕭符、李延齡、郭黁、慕容福、李杭、趙光裔、裴通、韋莊、趙克裕、陳宜燊等人的職務都落實了。

聖人聽了臉色一黑,百官默不作聲。旋即,裴樞、裴贄二位宰相出列附和,朱樸欲言又止,終於沒有反對。

聖人默不作聲。何皇后悄悄看了他一眼,聖人深吸口氣,道:“准奏。”

第一回合的交鋒,聖人毫無懸念地完敗。

他有些暗恨朱樸,為何不出來反對。今日大朝會,諸王、公卿也來了不少,為何沒人反對?

邵樹德坐於胡床之上,靜靜看著。

總算皇帝、百官還有點分寸,是明白人。

聖人要辦大朝會,我沒從中作梗,同意了。作為禮尚往來,今日這些任命若落實不下來,哪怕做事難看,他也得動幾個大臣立威了。

還好,事情沒走到這一步,一切順利。

這幫文武百官啊,哈哈,都是混日子的朽木,難怪朱全忠要把他們殺了投黃河,真是一點用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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