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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寧六年十月初一,洛陽,秋高氣爽。
杜洪牽著馬兒,沿著定鼎門大街東第一街慢慢走著。
明教坊外,車馬川流不息。拉的都是各色居家用度物事,桉幾、胡床、繩椅、桌子、金銀器、毯子之類。
稍一打聽,便可知都是從汝州採買回來的。
汝州有木材烘乾窯,有深山老林,最近又聚集了很多木匠,一人帶好幾個徒弟,日夜趕工,忙都忙不過來。
杜洪從鄂州來,途徑梁縣、臨汝二地時,見到了太多這種場面。他們往往住在山腳下,搭一個棚子,從官府陸續興建起來的木材烘乾窯內採買木料,製作傢俱、工具。確實很累,也很辛苦,但不少賺錢。
聽聞夏王對這種現象十分滿意,並給了一個新鮮的詞語來定義:森林工業。
明教坊的坊牆也建起來了,入口、出口都有河南縣徵調來的土團鄉夫把守——夏王有令,洛陽城一分為二,河南縣治城東,洛陽縣治城西。
明教坊現在是高官顯貴的居住之所。其中官最大的,應該是河陽節度使宋樂了。據坊間傳聞,未來他將是新朝的宰相之一。
宋宅位於明教坊西北部,在武后、玄宗朝名相宋璟宅的舊址上修建,亭臺樓閣,竹濤陣陣,假山流水,曲徑通幽,端地是一處好所在,也非常符合宋樂的身份。
夏王,對待他的元從老人,那是真的不錯。
明教坊還入住了兩位比宋樂稍低一些的官員,即趙珝、王班。
趙珝是忠武軍節度使、許州刺史,住於原銀青光祿大夫、禮部尚書崔翹宅。
崔翹字明徽,曾祖君實,父崔融,為崔融第二子。翹大兄禹錫為禮部郎中,從父兄尚未右史,翹遷中書舍人,時人謂為“三張兄弟”,榮耀當時。翹歷水部、虞部、考功、吏部四郎中,擢禮部尚書,天寶九年薨。
崔翹宅是一個郡公的宅邸,雖然只剩半拉了,但地基猶存,重新修建之後,賜給了趙珝。
這說明什麼?杜洪若有所思,趙珝多半能得個新朝郡公爵位。推人及己,自己能得個郡公爵位嗎?怕是難。
鄂州人少、兵少、錢少,還三番兩次被楊行密攻擊,殘破不堪,能得個縣伯就不錯了。
不過聽前來傳令的使者私下裡透露,折宗本這事做得不地道,夏王也責備了他,為了表達歉意,將來會給他一個縣侯的爵位作為安撫,即共城縣侯,食封1500戶。
縣侯,目前也有好幾個傳出來了:膚施縣侯趙麓、陽信縣侯張筠、衛縣侯郭紹賓以及他自己的共城縣侯。
看得出來,縣侯這個階層就是安置手裡有軍隊或地盤的降人的。杜洪不覺得自己當個縣侯有什麼不妥當,他名為武昌軍節度使,實則鄂州刺史,混個縣侯名實相副。
這樣也好。如果拿了不該拿的好處,免不了被關西老人嫉妒,日子會很難過,弄不好還會給家族招來災禍。
定鼎門大街作為主幹道之一,也是重新整修的,兩側栽了不少槐樹、柳樹。
走過一棵不知道從哪移栽來的大槐樹後,已至宜人坊。
坊門外也是進進出出。有人在運修建房屋、道路的材料,有人在運各色服飾、樂器,還有許多明顯是樂人的役徒來來往往。
杜洪眼皮子直跳。
夏王向天下徵募音聲人,至洛陽太常寺值役。雖然用的是大唐天子的名義,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杜洪加緊兩步,繼續向北,很快便到了淳化坊。
淳化坊也是官員聚集之處。
胡真、葛從周、王檀分居於幾個較大的宅子,全是夏王賞賜的。另有一套小一點的,賜給了一位名叫陳章的廣勝軍將校,聽聞十分勇勐,作戰每先登,還能馳馬與人衝殺,故得賜一宅。
能得宅子賞賜的都是幸運兒。如今洛陽搞塊地可不容易,聽聞已經有人去張全義時代就住於洛陽的百姓家中商談買賣,可見都削尖了腦袋往裡邊擠呢。
淳化坊清理出來的廢墟之內,已經在修建新住宅。但速度很慢,可能是因為大量人手被抽調去修宮城的緣故。說不定,再過一些時日,夏王就會直接賞賜土地了,讓得到賞賜的功臣自己去找人營建宅子。
明教、宜人、淳化之後,第四坊安業坊到了。
坊牆尚未修建,全坊幾乎是一片建築工地。杜洪拐了進去,一路走著。
“這位杖翁,此為何人之宅?”入坊第一眼所見,便是一處佔地極廣的豪宅,已接近完工狀態,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不簡單,杜洪拉住一位正立於道旁閒看的老者,問道。
老者看了他一眼。
杜洪立刻反應了過來,介紹自己:“某江夏杜洪,亦居於安業坊。今日第一次來洛陽,家小都安頓在城西驛館,左右無事,便前來看看。”
“原來是官人。”老者行了一禮,道:“這宅子……”
說完,老者陷入了回憶之中,彷彿在緬懷什麼。
“杖翁……”杜洪輕聲道。
“在國朝,這本是霍王元軌宅。”老者嘆了一口氣,說道:“安史之後淪為廢墟,今又重修,規模更勝往昔。”
杜洪有些著急,這老頭怎麼半天說不到點子上。
“聽聞這宅子賜給了夏王長子邵嗣武。”老者說道:“坊間有傳聞,夏王長子將於明歲完婚。敦煌那邊,已有規模龐大的隊伍過來,居於禁苑,送了大批奇珍異寶、駿馬牛羊,還有男女童僕數百,各色人等皆有,好不稀罕。”
“原來如此。”杜洪恍然。
夏王長子、新朝親王,娶藩帥之女為妻,怪不得這麼氣派,聽聞還並了周圍幾個宅子,規模比以前還大。
只是——會不會太高調了?這個宅子,聽老者說已經超過了霍王李元軌的府邸的規模,
“杖翁,這座府邸是誰的?”杜洪指著斜對面的一座大宅,問道。
老者看了看,說道:“你沒看都掛了牌匾了麼?那是夏王府陳長史之宅。”
說到這裡,他又陷入了回憶,半晌後方道:“在此之前為中宗朝李侍中之宅。”
李侍中就是李懷遠,武后、中宗兩朝宰相,出身趙郡李氏,爵封趙郡公。
杜洪又多看了兩眼,覺得和明教坊的宋樂宅差不多,足見兩人地位也是彼此彼此,雖然看起來陳誠的權力要更大一些,畢竟事實上掌控著宣武軍七州之地,那是夏王治下最富饒、人口最多的一塊地盤了。
“杜官人的宅子,還要向東,是老宅新修。以前是玄宗朝正議大夫守殿中監、廣陵郡長史、戶部侍郎王翼之私第。”老者繼續說道。
“多謝指點。”杜洪行完禮,又問道:“不知杖翁怎麼稱呼?”
“老朽以前也曾為官,往事不願多提,家兄便是先帝時的王司徒。”老者答道。
“王司徒”是誰,杜洪不太清楚,但想來想去,只有王鐸一人了。只是,這麼一個人物,竟然也搬來洛陽了?莫不是張全義時代就過來了?
“杖翁,眼看著要開新朝了,達官顯貴,紛至沓來,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杜洪說道。
老者伸手止住了杜洪下面的話,嘆道:“我老矣,見慣了這世間的風雲變幻。富貴、權勢,也不過就那樣。天時有變,說起來讓人傷感。但這世間無不散之延席,無不滅之王朝,新朝鼎立,只要善待百姓,也不錯。我當了一輩子大唐的官,臨到老了,豈能再出仕新朝?我又兒孫滿堂,也怕死,為大唐死節也做不到。想東想西作甚,安安穩穩過完最後幾年就行了。”
“杖翁倒是實在人。”杜洪笑道。
他不知道如老者這般心態的人有多少,想來應該很多。藩鎮割據一百多年,忠心也就這個樣子了。
“聽聞近日有不少朝官被貶去嶺南、黔中,可有杖翁舊識在其中?”杜洪又問道。
具體來說,兵部尚書、同平章事陸扆被貶為潮州海陽令;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鹹通年間的狀元孫偓被貶為賀州司馬;刑部郎中王溥被貶為交州司戶;戶部侍郎崔遠被貶為黔州別駕;中書舍人蘇檢被貶為高州電白令……
這一次大貶官,緣於長安風傳遷都洛陽之事,後來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蕭蘧果然提議遷都洛陽,並說紫薇城已有多處宮室修建完畢,可供聖人、嬪御、皇子、公主居住。
不用說,這在朝中激起了巨大的反對聲浪。
平日有些事忍也就忍了,但這次實在觸及底線了。去了洛陽,置於奸賊眼皮子底下,被玩弄於股掌之間,能有好事?
與此同時,他們也意識到,有些事情已經進入到了關鍵時刻。
邵樹德以前很愛惜羽毛,並不太過插手朝政,給他們留有一定空間。但這次看來是打算撕破臉皮了,作為還有些忠心、自詡正直的清流,他們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反對遷都,痛斥“奸臣”。
很顯然,這是不會有結果的。
這次大貶官只是個開始,後面還會反覆清洗,直到忠於聖人的臣子全數離開中樞為止。
而且,遷都也已是板上釘釘之事,不可能改變。
“舊識?”老者一笑,道:“確有幾個,他們已於上月與聖人灑淚訣別。”
杜洪默然。
“我做不到他們這步,但心嚮往之。”老者嘆了口氣,道:“大唐,國祚無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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