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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收拾一下,點計繳獲。”天明之後,雨勢轉小,梁漢顒吃罷早飯,下令道。

飛龍軍虞候秦恪應了一聲,前去傳令了。

此人出身邵樹德親兵,後去了鐵林軍,一待就是五年。

五年後,積功升至副將,又調任宋州州軍指揮使。短暫任職一年後,升任飛龍軍虞候,協助都虞候薛離處理軍中事務,分掌傳令這一塊。

他也是根正苗紅的關西武人,出身蘭州秦氏。

秦氏自從出任都部落使後,已歷十餘年,儼然蘭州大族。這就是跟對人的好處,他們的利益已經與邵樹德捆綁在一起,協助蘭州官府編戶齊民,慢慢同化當地的吐蕃、嗢末、羌等部落,未來前途可期。

梁漢顒又仔細看了看地圖。

他們從大寧出發後,基本是沿著燕山北麓,一路東行。昨晚剛剛佔領的安樂縣原本也不是契丹的土地,而是他們逐步蠶食的幽州鎮的山後據點。

當然,說山後也不完全準確,因為這裡仍然處於丘陵地帶。部落在緩坡、河谷、盆地之內放牧,所有的驛道也多在山間谷地之內。如果燕人想振作,定然要在這片區域設堡駐兵,只可惜如今他們沒這份精力了。

飛龍軍走這條路線是有原因的,利於步兵交戰,不懼騎兵集團衝鋒。只要不給敵人機會,把自己暴露在寬闊的河谷地內,想聚集大隊騎兵圍殲他們也是很困難的。

唯一的難題大概就是籌措補給了。

契丹人蠶食的關外據點,無論蕃漢民眾,一律強遷而走,取而代之的是新來的契丹及其附庸部落,於此牧馬放羊,作為前進據點,進一步向幽州挺進。

“右勾拳……”這是夏王的說法,梁漢顒卻覺得很貼切。

集結前往炭山方向的大隊騎軍是左勾拳,走平坦的草原,直奔契丹、奚人的重要遊牧地。

兩路齊頭並進,倒也沒什麼戰略目標,沒說打到哪裡停止,這讓梁漢顒有些奇怪。

不過他對楊悅也有些瞭解了,覺得這樣反而最符合老頭一貫的態度。這場戰爭,說穿了就是對契丹的懲罰性戰爭,確立“西南諸夷”到底歸誰統治的爭霸戰爭。

如果打得好,打得夠遠,甚至能動搖契丹在附庸部落中的威望,削弱他們的影響力——影響力,往往意味著徵集物資、兵員的能力,往往意味著你能調動多少僕從軍。

“糧食,如今要解決糧食問題。”梁漢顒放下地圖,推開木門。

門外依然在下著雨。

街道上的血跡已經被清理乾淨。

一些民人出了家門,臉上還帶著驚慌與後怕,默默地抬著屍體,置於大車之上,然後拉到野外埋了。

屍體的來歷很複雜。奚人佔了一半以上,契丹次之,另有一些漢人及雜胡,此刻全部被斬殺殆盡,也不知道他們是兵還是民。反正到了草原之上,所有成年男子都被預設為兵——從某種程度而言,這也大差不離了。

城內有人在宰殺牲畜,生火煮肉,後面都會製作成乾糧,補充飛龍軍將士的日常消耗。但最缺的還是穀物,這個在草原上很難弄到,真是急死人了。

穀物,在草原上簡直就像作弊器一樣。放牧需要半天才能吃飽的馬,我短短半個時辰就喂穀物餵飽了。

“安樂縣的都是什麼人,弄清楚了嗎?”梁漢顒看到薛離走了過來,連忙問道。

薛離手中提了一條染血的馬鞭,身上也濺了不少血跡,似乎剛剛拷打俘虜結束,聞言立刻行禮道;“回軍使,總計一千九百餘戶,都是契丹人去年遷來的,有牧民有奴隸。在附近放牧為生。”

“去諸提到,有契丹人劫掠了很多婦孺、牛羊、財物東行,他們走了哪條路?”梁漢顒又問道。

“他們也不知。這裡山川河谷森林太多,如果不主動聯絡,只能挨個河谷搜尋。軍使,靠問沒戲的,他們是真不知道,還是得咱們自己派人去找。找到一批是一批,若真找不到,乾脆繼續向東,直接搶契丹人算了。”薛離說道。

向東是有風險的,這誰都知道。

安樂縣向東二百餘里,可至白狼戍,曾經的關外八戍之一。因為淪陷不久,當地還有城池,就是不知道契丹人有沒有利用上。

另外,當地肯定還有不少部落在放牧。他們居於何處,有多少人,能不能打,附近有沒有契丹大隊,一概不知,說是兩眼一抹黑不為過。

最關鍵的是,能不能搞到吃的?

這和在中原可不一樣。河南隨便搶個村子,都能弄不少糧食,關外大部分地區人跡罕至,想見個人都不容易,若不知道契丹人的牧地,不清楚當地的內情,其實很危險。

最簡單的,人家堅壁清野,然後騷擾你,遲滯你,讓你隨便在哪個山溝溝裡多耽誤幾天,然後糧食吃完了,怎麼辦?全軍覆沒是必然的。

“昨晚有沒有人跑掉?”梁漢顒突然問了一句。

“應是沒有。”薛離也不是很確定。

這破城,早就荒廢多年了,也就契丹人當個寶。四處漏風的情況下,又是天降大雨,漆黑如墨,誰知道有沒有人跑掉?

“等莊浪部的蕃兵上來再說。連續行軍作戰,大夥也累了,先在安樂城左近放牧休整。”梁漢顒做出了決定。

蕃兵就是來自鸊鵜泉莊浪氏的牧民,有數千人之多。

夏軍騎馬步兵的作戰模式,已經非常清晰了。以步兵為中堅主力,蕃人輕騎負責偵察、警戒、掩護以及獲勝時的追殺。

這種高速機動步兵與傳統步軍是有區別的。因為他們沒有馬車,所有行李都在馱馬背上,所以物資能省則省,一般以保障野戰為主。攻城也不是不可以,但如非必要,不會硬來。

最簡單的,普通步兵可以攜帶很多物資、工具、匠人,臨戰時打製攻城車輛,但飛龍軍卻很困難,能有簡易木梯就不錯了。有時候遺失了工具,甚至連製造梯子都困難,因為他們不會特意攜帶很多備份工具。

隨身攜帶的食物、藥品也不多,備用武器、箭失之類的消耗品也很少,不具備打長期拉鋸戰的能力。

簡單粗暴點說,他們與普通步兵的區別,就像精銳空降師與重灌步兵師一樣,後者擁有坦克、裝甲車、重型火炮、防空導彈以及極其充裕的物資,他們沒有這些重型裝備,彈藥也不是特別充足,只能奇襲。

有時候射箭射多了,戰後還得想辦法撿回來重複利用,苦逼得很,遠不像他們表現出來的那麼從容。所以全軍將士每時每刻都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儘量避免被人拖住,堅持機動作戰,有時候在軍紀上放鬆一下,也是高階軍官默許的。

“遵命。”薛離聽了之後,立刻準備組織人手分散放牧馬匹。

“點計一下物資。契丹人的樺木弓、箭失、骨朵什麼的都收集起來,說不定就救了命了。”梁漢顒吩咐道:“另者,咱們先派人向東搜尋。人不要多,儘量避免被發現。按照之前的訊息,契丹主力已經回師,但當地保不齊還有留守兵力,儘量不要驚動他們。”

說罷,梁漢顒擺了擺手,讓薛離儘快去辦。而他自己,則親自下到軍營中,與士兵們一起忙活,生火製作燻肉,儲備補給。

******

右勾拳已經打到了敵人柔軟的腹部,左勾拳也在狂飆勐進。

八月十四,濡源附近的草原之上,以鐵騎軍為主力,輔以上萬蕃騎,在野戰中又擊潰了一股契丹騎兵,然後大舉東進。

契丹人根本不想打。在收到夏人援軍快速趕來的時候,立刻分成多股撤退。

撤退是草原式的撤退。

往各個方向跑的人都有,儘量分散兵力,不進行集結。有人負責引誘誤導追兵,有人負責利用地形埋伏,有人回身斷後。

果然,從匈奴開始,一千年了,草原人玩的還是這麼一個套路。

鐵騎軍使折嗣裕此時也面臨著一個問題:按制,鐵騎軍一人雙馬,怎麼追一人三匹馬的契丹人?

濡源、御夷鎮被搶得差不多了,不可能補充馬匹,甚至連補充食物都夠嗆,還是硬擠出來的。全軍攜帶的食水和飛龍軍差不多,只夠十餘日消耗。跟在契丹人屁股後面追,那是不可能有什麼結果的,但就此看著他們跑掉也不合適。

想來想去,唯有一招: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誰耗得過誰。

八月十五,全軍兩萬騎,攜馬四萬餘匹,分成多路,大舉北上。

他們沿著濡水河谷進軍,這裡有河流,可以供人、畜飲水,這在草原上非常重要。

另外,河谷地帶一般水草豐美,如果運氣好,還能收穫大量補給品。

十六日午時,至沙野。

一股三千餘契丹騎兵還在前面賣力地“帶路”,不知道想把他們引哪去。

他們甚至還放慢了馬速。夏軍停下來牧馬,他們也停下來牧馬,夏軍追擊,他們立刻逃竄。晚上還特意躲藏進山裡,不斷派人出來襲擾,不過被狠狠地突襲了一下,損失三百餘騎後,他們便消失了。

諾真水巡檢使哥舒確提醒折嗣裕,這是草原故智。契丹人想不斷疲憊他們,讓他們精疲力竭,然後將其引誘進契丹主力的伏擊圈,聚而殲之。

折嗣裕不管,只挑選好進軍路線,至夜則伐木紮營,將馬兒圈進柵欄之內,輪番派出軍士值守。白天繼續趕路,沿著既定目標前進。

十九日下午,至呂泉水、三泉水合流匯入濡水處(今昭蘇乃木附近)。這裡有一個依附於契丹的小部落,此時已經搬走,不知去向。

契丹人終於發現不對勁了。

這個行軍方向,很明顯是奔著平地松林去的!

合著引誘半天,居然把夏人引到自家地盤來了對吧?

沒有一絲猶豫,雙方立刻展開了激戰。

這是一個充斥著漫天紅霞的傍晚。

高高的山崗遙遙對立聳峙著,雙方一部各五千餘騎駐馬而立。

山腳下的平原之上,已經有遊騎在捉對廝殺了。

廝殺的規模慢慢變大,不斷有輕甲或無甲蕃兵加入其中。

折嗣裕立於半山腰之上,可以遙遙看到對面契丹人的出發陣地。

他們的騎兵挨挨擠擠,足有數千之眾,看樣子,又加入了不少附庸部落的兵員。

最前面的騎兵已經散得很開,開始了奮力衝刺,中間部分還在慢慢提速,最後面擠在一起的騎士則吵吵嚷嚷,不斷催促前面的人趕快讓開空間。

“鼕鼕——”鼓聲擂響。

折嗣裕下到了山丘平緩處。

一隊隊的鐵騎軍士卒已經開始排成陣勢。

馬兒不停地打著響鼻,騎士拉著韁繩,小心翼翼地控制著。

“御夷鎮一戰,契丹人不過如此。今日賊人竟然邀戰,便給他們一個教訓。”折嗣裕對前來聽令的將校們說道:“殿下舉大事在即,爾等若奮力死戰,立下大功,可比往日更容易搏得他老人家歡心。反之,若打得一塌湖塗,怕是再難有翻身之日。”

將校們紛紛請戰:“軍使,下令吧。”

“好,今日之戰,許勝不許敗,敢回首者死!各回各營,聽令而行。”折嗣裕大聲道。

將校們立刻奔馬趕回各自營伍。

“鼕鼕……”第二通鼓聲響起。

彷彿聽得懂旗鼓軍令一般,馬兒用蹄子輕輕刨著地面。有性急的戰馬,甚至想要往前躥出,但被騎士拉住了。

戰馬一會向前兩步,一會後退兩步,但大體上維持著陣型——它們是受過訓練的戰馬,不是那種什麼都不懂的野蠻馬,也不是什麼馬都可以當戰馬的。

第三通鼓聲響起。

“緩步而進!”軍令一下,騎兵們依次慢跑下坡。

山下是大片的荒草甸子,草色枯黃,已經長得老高了。雙方的騎兵湧入之後,幾乎只能看到肩膀以上部位。

“敢回首者死!”帶隊衝殺的軍官大吼道。

“敢回首者死!”眾人齊聲應和。

而這也是一個訊號,馬速開始慢慢提高,軍士們拿出了長短兵器,做好了接戰準備。

耶律老古幾乎在同一時間下令提速。

他從濡源敗回,今日已不敢再退,唯有奮力衝殺,死中求活。

高高的衰草在戰馬強勁的衝擊下盡皆伏倒。

近至百步之內,密集的箭失同時飛向兩邊。

只這一下,契丹人就吃了大虧,他們的鐵甲太少了。

“轟!”兩道洪流撞在一起。

折嗣裕從高坡上望去,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整個戰場局勢。

交錯而過的騎兵大面積倒下。

在這一刻,無論你勇勐還是怯懦,無論是新人還是老手,在密集的戰馬對沖之下,只能把命運交給上蒼,你甚至連躲都沒法躲,只能用肉身硬扛對面招呼過來的兵器。

輔兵們聚集在山腳下。

一隊人手持長槍、步弓警戒著,一隊人上前,靜靜等待。

不一會兒,大群空跑著的戰馬從衰草叢中湧出。

軍士們蜂擁上前,攔住其去路,收攏著馬匹。

母庸置疑,每一匹空馬都意味著一條消逝的生命。

“鼕鼕……”又一通戰鼓擂響。

正在收攏馬匹的輔兵們神色各異。

新人不明所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待過兩年的知道軍使又投入了大群騎兵。

只有經驗豐富的老人在安慰大夥:“跑過來的空馬少了,說明契丹人已經轉向,大敗而回。軍使這是派人追擊呢。”

戰場結果正如老兵所說。

只一輪衝鋒,契丹騎兵就吃了大虧。除了第一波高速對沖,有甲沒甲差別不大之外,當進入到人馬混雜的低速近身肉搏階段時,裝備和武藝上的巨大差距就體現出來了。

契丹人選擇了錯誤的戰術,就要承擔後果。

數千騎被倒卷著推了回去。

鐵騎軍士卒大聲呼喝,他們揮舞著劍槊,追在後面肆意砍殺。

有人眼看敵人越跑越遠,乾脆將武器插回鞘套,拿出騎弓射擊。

奔騰的戰馬浪潮漸漸蔓延向對面的山崗。

山崗之上大旗一揮,當先向後躥去,竟然毫不戀戰。

正在側翼搏殺的附庸部落牧人,見到己方大旗向後退去,也失去了鬥志,潰散而去。

追殺一直持續到入夜時分才結束。

戰果主要是蕃人輕騎獲得的。

他們說說笑笑地策馬而回,很多人的馬鞍下都掛著人頭。

與之相比,歸營的鐵騎軍士卒有斬獲的卻不多,因為他們追不上敵人。不過蕃人見到了都讓在一旁,恭恭敬敬。

折嗣裕仍立於山坡之上,神色間帶著微笑。

你不想打,我逼你打。

明日去野外劫掠,附近一定有部落在逃竄途中,正好取得關鍵的補給。

後面我再往平地松林開進,你來不來?

毫無疑問,他的膽子是非常大的。沒想過如果碰到契丹主力,以幾倍數量的輕騎騎射襲擾圍困之時,還能不能全身而退。

或許他想過了,但無所謂,覺得還可以繼續撩撥一下,直到契丹大隊主力趕來,再撤退不遲。

打仗,哪有不冒風險的?有時候老天爺就偏愛敢冒險的勇士,說不定還能撈一把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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