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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的天氣其實已經轉暖了。
山間百花盛開,草木威蕤,煞是。
河岸的水汊之中,蘆葦遍地,魚兒時不時躍出水面。
披著露水的森林靜靜矗立在山腳下的平原上。森林邊緣,大片新鮮的斷茬昭示了人類活動的痕跡。
嗯,人類活動還真頻繁,甚至可以稱得上劇烈。
成千上萬的兵馬聚集在營寨外,發起了兇勐的攻勢。
這是一次蓄謀已久的進攻,橫七豎八躺在壕溝前的車輛說明了一切。
燃燒的填壕車、散架的發煙車以及被推倒在地的雲梯車,沒有長時間的準備,是不可能製造出這麼多車輛的。
發起進攻的是經略軍和武威軍右廂,他們調動了將近兩萬人,且後續還遠援兵繼續趕來。
晉軍強攻龍門倉不成,目前只剩下了七千餘,被壓縮在營壘內,不敢出戰。
兵法雲:十則圍之。
晉軍現在還是有機會突圍的,但他們還在等待後方的訊息,猶豫不決,這就沒辦法了。
盧懷忠親自抵達了前線。
誘敵軍前軍南下,再截斷其後路,聚而殲之,是他定下的決策。
晉軍還有主力大隊數萬人,他當然知道。而這也是他急切著想先吃掉李承嗣、李嗣弼、耶律長保三軍上萬人的主要原因。
康君立的主力部隊有多少人,很難講得清楚。這個時候把他們放過來,讓前軍、主力匯合一處,是對戰局最大的不負責,也十分冒險。
河中戰場真正能用於這個方向的兵力,其實也就武威軍右廂、經略軍全部、黑矟軍全部、赤水軍大部罷了,總計四萬多步騎。
效節軍右廂這種部隊,至少現在打不了硬仗,他也不敢信任——萬一列陣之時直接潰了,動搖軍心,豈不坑死武威、經略這種老部隊?
所以,當以多打少的機會出現時,他果斷出手了。
就是苦了黑矟軍了,這一路北上,糧草不足,敵眾我寡,不知道要陷入什麼境地。
“給封藏之、丁煒、範河傳訊,動作也太慢了。好不容易揪住了賊軍,若因為他們未能及時趕到而功敗垂成,我砍了他們腦袋。”盧懷忠盯著屍積如山的壕溝、壕牆,下令道。
幕僚記錄完命令後,交由信使發出。
“安休休!”盧懷忠又喊道。
“末將在!”
“平日裡總喊山間不利騎軍驅馳,今賊人已下山,若還讓他們跑掉,提頭來見。”
“末將已遣人在敵側後監視。”安休休答道:“末將還是親自跑一趟吧。”
說罷,他點了五百騎,一陣風般出了大營,呼嘯而去。
安休休是河東降人,昭武九姓出身。但這麼多年下來,他早就與河東沒關係了。呃,準確地說,原本的妻兒還在河東,但怎麼說呢,安休休現在的妻子是涼州人,又有了孩子,已是正兒八經的關西將門。
李國昌、李克用父子的性格非常複雜。可以說人格魅力很高,能團結絕大多數人,但脾氣又很暴躁,不注意方式方法,有些人就受不了,跑路了。
比如投邵樹德的安休休,先投秦宗權,復投楊行密的神箭手安仁義,投朱全忠的康延孝等。
動不動就打人,一點不注意場合,有點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啊。連親弟弟李克修都被氣死了,何況外人?
安休休走後,盧懷忠又道:“楊儀!”
“末將在。”
“你領千人,分作數股,攜七日糧草,繞至後方山塬之間。若賊軍潰退,則從山塬之上伏殺之。若五日內賊軍不來,你自率部回返。”
“遵命。”楊儀走到後陣,點了一千名剛剛攻寨潰下來的經略軍士卒,兵分兩路,向敵後繞去。
“我就坐於此處,觀爾等破敵。”盧懷忠讓人端來一張胡床,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關開閏、何絪二人倍感壓力。同時也暗暗吐槽,盧懷忠這個大老粗,倒是將夏王學了個十足十,戰術打法、調兵遣將甚至是言行舉止,無一不在模彷夏王。
營壘攻防戰仍在繼續。
兩千人一股,一股潰了接著上另一股。
截止目前,他們已經清除了敵軍設在外圍的小堡壘、填平了壕溝、拆毀了部分壕牆,並數次攻上寨牆。
凌厲的攻勢,讓晉軍有些發懵。
最先承受不了這種烈度攻勢的是銀胡簶軍的奚人。
一整天下來,夏軍三次攻上寨牆,有兩次是在銀胡簶軍防守的當面。以至於到了後來,晉軍主將李承嗣只能將他們撤下來,把預備出寨衝殺的匡霸軍一部頂上去。
這些奚族、契丹雜胡,甚至還不如天寶年間的吐蕃人組織度高、意志頑強,更不如他們訓練有素,委實爛泥扶不上牆。
“鼕鼕”的鼓聲再度響起,一隊休息已久的軍士默默起身,披掛上陣。
而在他們後方,輔兵們已經準備了大量火把、火盆,竟是要挑燈夜戰了,一點不給晉人喘息的機會。
能連番車輪戰,耐苦戰,是強軍的標誌之一。“褐色牲口”夏兵,即將稱一稱“黑色牲口”晉兵的斤兩,晉人一旦承受不住,就是兵敗如山倒,毫無疑問。
******
大寧縣城外,夏三木扒了上衣,親自擂鼓。
據守城外營寨的馬嗣勳親自帶隊出擊,擊潰了一股從北方過來的敵兵。
敵兵人數不多,不過千餘人罷了,其中還有不少隰州本地人。被擊潰之後,直接扔了器械,消失在了山間小道之中,根本不帶回去的。
真·晉兵則一路向北,行至半途,又遇到了帶兵南下的安元信、史敬鎔二人。
“軍校皆斬,士卒收容起來。”安元信下令道。
親兵立刻上前,將幾個倒黴蛋揪了出來,手起刀落,斬於道旁。
晉軍的戰場紀律是十分嚴酷的。作戰不利就是死,沒有二話。
士兵們看了噤若寒蟬,萬勝軍的軍官將他們收容起來,編入部伍。
萬勝軍總共也就三千餘人,兩千在隰州,其餘在慈州,這會已被截成兩半。安元信、史敬鎔二人好不容易將散在鄉間徵糧計程車卒聚集起來,也只得千三百人,眼前又收容了兩百,兵力十分寡弱,如果不算五千餘隰州土團鄉夫的話。
“繼續南下。仗打成這樣,我等皆沒有好下場,康都頭可不是什麼寬容的性子。”安元信一臉焦急地說道。
史敬鎔默默點頭。
第一次出來正兒八經地歷練,就遇到了夏軍這種硬茬,還被人奇兵突出,佔了大寧,橫絕蒲州道,大夥都臉上無光。
沒說的,只能拼命了。
後方響起了一陣馬蹄聲。眾人立刻警戒了起來,但沒有太過緊張。
果然,不一會兒,數千人扛著大旗匆匆趕至。瞧他們氣喘吁吁、一臉疲倦的模樣,一定是晝夜兼程了。
“石將軍。”安元信、史敬鎔見一將馳近,立刻上前行禮。
“安將軍、史將軍。”石紹雍翻身下馬,亦上前見禮。
石紹雍本名皋捩雞,昭武九姓出身。早年為晉王的親隨侍從之一,善騎術、馬戰,箭術亦很出眾,故得以外放,從下級軍官做起,積功升至帳前軍軍使。
正如昭武九姓喜歡取漢名一樣,皋捩雞當上高官後,取名石紹雍。孩子也改了名,比如二兒子就取名石敬瑭。
這孩子今年八歲,十分聰慧、穩重,才識了一些字,便要讀兵書。聽聞他很崇拜李牧、周亞夫,立志學習二人,將來應是個人才。
帳前軍有步兵三千出頭、騎兵千餘,早年招募雲州吐谷渾、回鶻、韃靼諸部丁壯編成,後參加了多次戰爭,經驗豐富,實為勁旅——當然那時候還不叫帳前軍。
皋捩雞所部是從晉陽以西的樓煩監牧城出發的,充作大軍先鋒。行至平夷、石樓之間時,聽聞夏軍進佔了大寧,於是加快行軍速度,星夜兼程,趕至隰州。
康君立有令,萬勝軍餘部歸皋捩雞指揮,儘快奪回大寧,打通與李承嗣部的聯絡。也就是說,這隻雞現在是主將了,故安元信、史敬鎔都看著他。
“勿要耽擱了,先至橫城,稍稍修整一下。”皋捩雞一揮手,下令道。
二人自無異議,立刻跟上。
******
河中戰場的情報一份份傳遞到了洛陽。
邵樹德雖然不做遙控,但他依然很關注戰局。同時也在考察每一個將領的表現,默默記下,以作日後的評判依據。
趙光逢、謝童二人站在地圖前。
邵樹德默默看著,突然問道:“聽聞李克用已至潞州,他帶了多少兵馬?”
“很難探查到。”趙光逢回道:“只聽到了匡衛、拱衛、保衛三軍軍號,餘不知也。”
以前邵樹德總覺得自己帳下軍號雜亂,現在發現李克用更亂。
晉軍還多是小編制,一軍最多萬把人,少的就三五千,十餘萬軍隊,不得整出幾十個軍號?
“對晉軍,還得軍政兩方面下手。”邵樹德說道:“又打又拉,方是正道。”
之所以生出這個想法,是因為最近有晉人來投。
投奔的晉將讓人很是意外,竟然是曾經傲嬌無比的米志誠。
略一詢問原因,原來是吃了敗仗,回去後被人瞧不起。再加上他做人也很失敗,沒什麼朋友,四處受到排擠,一怒之下拋妻棄子南奔。
邵樹德對他沒什麼惡感,也沒什麼好感,打發到突將軍,補了個隊正。
他也詢問了下李嗣本的情況,得知其人已被調往幽州。不過到底是晉王義子,還撈了個新近改編的捉生軍軍使之職——捉生軍,是李克用以山後蕃部為主組建的新軍之一,去年編組完成,主要負責對契丹方面的作戰。
“李杭這次立了大功,處理完那邊的事,抓緊回來,我還有要事交給他辦。”邵樹德說道:“讓盧懷忠不要太過緊張,李克用至潞州,多半是虛晃一槍。烏嶺道那地形,也支援不了太大規模的軍隊。如果戰事吃緊,便調左廂一部至西線。當然,萬事他做主。”
盧嗣業默默記錄。
他的工作其實也是要有技巧的。邵樹德所說的每一句話,他先要領會意圖,然後下筆成文。領會不到位,就有可能傳遞出錯誤的訊號。而且,他也需要對政局、戰局有相當的理解才行。
他在邵樹德身邊幹了這麼多年還沒被換掉,足見其工作是得到了認可的。邵樹德曾經開玩笑,盧嗣業再去地方歷練幾年,回來可以當宰相了。
“再遣使至潞州,面見李克用。”邵樹德又道:“就言兄弟相煎,何其不智。我已在洛陽為其修建王宮,侄兒侄女們將來亦有封賞,何必打打殺殺。聽不聽是他的事,速遣人辦理,回來後細細報予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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