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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寧六年的正月刺骨寒冷。

王師範已經搬進了務本坊的一處大宅子內。宅院本是空著的,給有品級的官員住。之前住在這裡的是門下侍郎張玄晏,不過他已經收拾行李辭官了。至於是不是真的辭官不做了,懂的都懂,人家去洛陽了嘛。

王師範的朝職是侍中,張玄晏理論上的上級,但他只是個檢校官,不能當真。

不過住進這個宅子倒也符合身份。

正月裡聖人照例給朝臣賜宴,正月十五還一起觀燈,朝臣奉命做應制詩。王師範也做了兩首,中規中矩,沒什麼亮點。

這個朝廷,他很失望!

宰相們要麼心懷叵測,要麼混日子,要麼忙得腳不沾地,卻又做不成任何事。

中下層官員整體情緒非常消極,對前途悲觀失望。尤其是那些新晉官員,連俸祿都拖欠著,他們一般都是拖家帶口的,連妻兒都養不活,何談做事?

因此,你也就別怪那麼多人自謀出路了。生活是現實的,它需要錢。即便你對邵樹德不滿,不想給他做事,那麼也儘量去別的藩鎮謀職,反正那些藩帥們還是很樂意聘用進士當官的,比如李克用。

王師範隔壁的鄰居叫王彥昌,與張玄晏一樣,都是早年投靠蕭遘,為邵樹德做事的進士。

爬得最高的前門下侍郎張玄晏,乾符元年(874)就中了鄉貢進士,從殿中侍御史做起,後來到河隴地方上轉了一圈,又入朝為官,升遷極快,當上了門下侍郎。再給他幾年時間,說不定還能進政事堂,過一過宰相的癮呢。

王彥昌是廣明二年的進士,在成都考中,目前是刑部員外郎。

這些蕭氏的黨羽自成一體,在朝中的勢力還是很盛的。

能夠與他們掰掰手腕的也就封氏一黨了,他們主要集中在禮部、御史臺、大理寺。

當然,在朝官們看來,無論是蕭黨還是封黨,就本質而言,都是邵黨,在朝中的聲音很大。雖說不至於完全控制朝堂,但確實可以極大影響朝政了。

“這破朝廷,早知道不來了,在洛陽謀個官職算了。”王師誨一臉晦氣地說道:“夏王欲混一天下,對咱們這些地方上的軍頭,肯定是收買為主。只要想入朝,弄個官噹噹絕沒有問題。長安的這個朝廷,我看挺不了幾年了,早晚讓夏兵端了。”

“根本不用端。”王師魯圍坐在火爐旁,不停地搓著手,道:“一天天被掏空,現在也就勉強維持個不散架的狀態。外鎮節度使也不是傻子,就這麼個景況,送來的錢只會更少。如果邵賊把朝廷弄到洛陽去,我懷疑還有沒有人願意送錢。”

“送不送錢都是小事了。三司在各鎮設了那麼多院衙,催收榷稅,幾年來,不是被武夫驅逐、劫掠,就是完全收不到錢。沒兵沒權,節度使、刺史也懶得理你,如何收錢?”王師誨譏諷道。

其實說穿了還是個威望的問題。

朝廷沒什麼威望了,願意上供的藩鎮就少。設在各地的稅務機構,比如在某個產茶大州專收榷茶錢的院衙,這些機構漸漸也維持不下去了,整體呈現崩壞局面,財源大量被地方截留,投入到了戰爭之中,以至於朝廷財政收入銳減,入不敷出。

若不是神策軍被廢掉了大半,少掉一筆很大的開支,這會已經沒飯吃了。

“五弟,這幾日你出去轉得比較多,可有所得?”王師範突然問道。

“二兄,都在過年呢,所得有限。”王師魯說道:“據我所知,現在長安談論最多的便是夏王招募百姓至唐鄧隨墾荒,告示貼得到處都是,不少人很心動。”

關中人多地少,這是永恆的矛盾,很難解決。

人口最密集的長安、華州一帶,一戶十畝地都做不到,沒有地的更是比比皆是。而隨著錢糧流入的減少,曾經還能勉強活下去的長安市民也遭了大罪了。商業凋敝,沒有工作,怎麼辦?一家老小可都等米下鍋呢。

邵樹德的墾荒令是打中了他們的七寸了,拿捏得恰到好處。

市民不會種地,沒關係,去了慢慢學,我有耐心,先給我把地方戶口充實了再說。

人在餓肚子的情況下,學習能力還是很強的。

“唐鎮人很少麼?”王師範問道。

“少。”王師魯說道:“討平淮西之時,唐鄧隨諸州屢經戰火,後來黃巢、秦宗權又在此拉丁入伍,荼毒過甚。折宗本入主唐鎮後,這裡又成了前線,多次被丁會突入,反覆拉鋸,地方已殘破到了極點。去歲邵樹德在耀州強遷兩萬戶百姓,一半至唐州,一半至鄭州。”

唐鎮三州十七縣,按照朝廷剛剛發出的詔命,已併入朔方鎮——朔方遠在關北,南陽能劃入其中,本身就很離譜。

如果不算分批遷移過來的相衛百姓,在折宗本末期,其實就剩二十萬左右的人口了。

這個藩鎮是非常苦的,是與朱全忠相持那段時間南線的中堅,可想而知消耗有多大。

考慮到漢代南陽人口有百萬之眾,國朝最盛時也只有四十多萬人,此時二十萬,可想而知有多空曠了。

有一說一,國朝大力打擊世家門閥,南陽人口中的隱戶應該是要大大少於漢魏南北朝的,但人還這麼少,以至於玄宗朝時將大量突厥、粟特、吐谷渾降人安置到南陽,給他們劃分牧場,就很離譜——牧場是需要大量土地的,能在南陽劃牧場,本身就說明了當地人煙稀少。

“長安市人除了在城中耍嘴皮子,會種地?”王師克在一旁聽了半天,忍不住問道。

“不會也得會。已經有很多人應募了。”王師魯說道:“長安眼見著一天天衰敗下去,養不活那麼多人知道嗎?他們要麼去當武夫上陣拼殺,要麼老實開荒種地。沒人要長安市人當兵,那個太要命了。種地的話還可行,慢慢學就是了。”

“邵樹德要多少人?”王師克又問道。

“一萬戶。”

“長安窮人可不止一萬戶。”

“他暫時應該只負擔得起一萬戶。”

“華州、同州、乾州、耀州、長安,這麼多年間,邵樹德從關西弄出去幾十萬人。處心積慮,所謀深遠啊。”王師克嘆道:“再過十幾年,河南也徹底是他的了。”

王師範默默聽著。

長安的官員在向東流動,貧苦市人也向東流動,甚至財富可能也在向東流動。

在洛陽得了官位的官吏對邵樹德感恩戴德,因為他們可以養活一家老小了。

在唐鄧隨得了土地的百姓對邵樹德感恩戴德,他們同樣可以養活一家老小了。

商徒在洛陽賺到了錢,對邵樹德交口稱讚。

工匠在洛陽得到了工作,對邵樹德交口稱讚。

長安這邊,確實垮了。

當然,這個垮是長期的過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但趨勢是明確無誤的。

有這個優勢,王師範已經可以預見到,在不遠的將來,一支夏軍會西進關中,或者從關北南下,進入長安,將滿朝文武強行遷走,進行最後的準備。

外間起了一陣響動,幾人紛紛望去,卻見王師悅匆匆走了進來。

“二弟,我得到個訊息。”王師悅抖落了身上的積雪,又跺了跺腳,哈了口氣,搓著手走到火爐旁,一邊烤火,一邊說道:“有夏軍從關北南下,已至耀州。”

“哪支夏軍,多少人?”王師範一驚,問道。

“聽聞是黑矟、金刀、飛熊三軍,數萬眾。浩浩蕩蕩,一點不避人,聲勢極大。”王師悅說道。

“這幾支部隊聽聞過,之前不是一直在靈夏麼?淄青大戰之時,也沒見他們出動,在關北有些年頭了吧?”王師範問道。

“我聽河中進奏院的王從事說,這三支部隊一直在草原上與韃靼、回鶻、契丹廝殺,軍使分別是楊亮、夏三木、楊弘望,都是沙場宿將了。”王師悅說道:“三支都是騎軍,因為消耗太大,河南供給不上,因此一直屯於靈夏,靠草原養著。我估摸著,他們也是來換防的,有來有走嘛,這三支來了,之前與咱們在鄆、兗、齊地廝殺的飛龍、鐵騎、定難三軍應該就要回靈夏了。”

王師範皺起眉頭,道:“從關北南下,無論走哪條道,都應該是從同州南下啊,為何會拐到耀州,這是奔長安來的?”

王師悅一怔。

“不至於吧……”他不是很確定地說道。

王師誨嘆了口氣,道:“我等剛來長安,朝廷就要沒了麼?邵樹德也太心急了。”

“還有一個訊息,不知真假,我也是聽忠義軍進奏院的人提到的。”王師悅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道:“邵樹德嫡長子邵承節本在襄陽督辦糧草,過年都沒回去,一直在威勝軍內邀買軍心。但突然間就收拾行李,北上了。傳聞要來長安,以後可能就要常駐於此了。”

“昔年劉裕留其子義真守長安,這幾支南下的軍隊,莫不是邵承節將來的班底?”王師克問道。

這話一出,眾人盡皆無語。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邵樹德部署在關中、河隴的軍隊數量確實偏少,甚至可以說少得不正常。調個幾萬人過來才像那麼回事,畢竟出點什麼變故之時,沒有兵用事很麻煩的。

“西京留守來啦,邵賊果然等不及了。”王師誨冷笑道:“我敢打賭,邵承節要領京兆尹。十四歲的少年郎當京兆尹,吃相也太難看了。”

屋內久久無言,只剩下若有若無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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