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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達完命令之後,邵樹德帶著一干幕僚、隨從追上了天雄軍,抵達醋溝大營。
此時的梁軍營壘內,愁雲慘澹,人皆無言。
“來人,將這個廢物押下去,斬了!”勐然之間,朱全忠用力一拍桉幾,說道。
親兵奔了進來,將李思安按在地上,五花大綁起來,接著便往外帳外拖。
李思安是雄威軍使,今日大敗,一萬人只逃回三千四百多,還失了建制,這會正在整頓,慘兮兮的。
“且慢!”敬翔慌忙跑了出來,諫道:“望大王手下留情,此非李將軍之罪。縱有罪,亦不至死,望大王寬宥一二。”
“大王,僕亦請大王寬宥李將軍。”李振上前道。
這兩位一說話,帳內其他將校、幕僚也紛紛出列相勸。
朱全忠陰沉著臉掃了眾人一眼,突然間就是一嘆,神色陡然間變得悲慼。
只見他一邊走向李思安,親手為他解開繩索,一邊滿面哀容地說道:“用兵二十載,不想落到今日這般田地。諸軍無罪也,罪在我一人。”
眾人紛紛低頭,想起這七八年來的戰事,喟嘆不已。
唯一值得稱道的,大概就是攻滅時溥了。其他時候,打的全是狗屎。
真細究起來,梁王的戰略錯誤是肯定的。但換你在那個位置上,真的不會犯錯嗎?
朱瑄、朱瑾被打得就剩一口氣了,換你怎麼選?放著即將瓜熟蒂落的鄆、兗二鎮不管,集中精力,將大部分可戰之兵西調,與夏賊死磕嗎?恐怕沒人會這麼做。
大家都低估了邵賊的決心,也小瞧了他的實力。
整合了京西北諸鎮,又透過征伐、聯姻方式掃平了諸蕃部的邵樹德,其實力已經不容小覷。怪只怪大夥被固有印象欺騙了,認為關中承平多年,兵民不堪戰,而關北又太窮,支撐不了大軍。可誰想到,邵賊在靈夏整出了個塞上江南呢?
一步錯步步錯,從此陷入了邵賊的節奏,被他牽著鼻子打,以至有今日。
好像大家都沒犯錯,都盡力了,但就是輸了,這可真是莫名其妙。
戰略的錯誤、地緣的劣勢,疊加起來造成的負面影響,已經足以致命。
“大王,雄威軍大敗,將士們已是挫了銳氣,何去何從,還請大王決斷。”敬翔見李思安滿頭大汗地起身,又道。
“而今唯大王之命是從,是走是留,可一言決之。”李振也附和道。
朱全忠神色微動,道:“諸君都是這般想法嗎?”
“唯大王之命是從。”諸將左陸陸續續應道。
聲音不是很齊,但都先後表了態。
朱全忠略略寬心,眾人至少還聽他的,這就很好。而在此之前,他最擔心的就是作亂。
雖說人人想著逃跑讓他微微有些不滿,但都這個時候了,繼續留在這邊毫無意義。雄威軍大敗,飛勝、龍驤二軍本來士氣就不高,如今再度受挫,已經戰不得了,戰則必敗。
至於土團鄉夫,攻寨過程中死傷不輕,士氣比衙軍還要更加低落。
他們現在勉強能守禦營壘,沒人敢讓他們出去野戰。但正所謂久守必失,在醋溝這片死地,外無援兵,內部糧草僅夠支月餘,怎麼守?
夏賊主力大軍上來,將他們團團圍住。他們不需要急著進攻了,因為汴州不會有人來救援,無需圍點打援,只需挖掘壕溝圍困,靜靜等待一個月,三萬多大軍不攻自破。
“我欲率軍東歸汴州,諸軍以為如何?”朱全忠坐回了桉幾後面,問道。
“請大王下令。”眾人七嘴八舌應道。
撤退,這是每個人都想做的事情,並不違背大夥的利益,自然無人反對。
“但撤軍需有章法……”朱全忠頓了一下,看著眾人道。
營內突然響起大片的喧譁聲。
朱全忠一驚,正待遣人去問,就有虞候進來稟報:“夏賊押長直軍將校數十人在營外列隊,並抬來了一副棺木,自言其中裝殮著世子的屍首,欲交還給大王,好生安葬。”
“啪嗒”有人不小心碰翻了馬紮。
帳內安靜得有些詭異,人人低頭沉思。有人用眼角餘光瞄著朱全忠,又很快避開。
朱全忠聽到先是一驚,繼而非常平靜。其實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天雄軍的到來說明了一切。追究長直軍如何敗的已經毫無意義,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脫身。至於兒子的死,那真算不得什麼。哪怕全家都死光了,只要自己還活著,還能東山再起,完全可以娶新婦,繼續生兒育女,這都不是事。
“痛殺我也!”朱全忠醞釀了一番情緒,擠出了幾滴眼淚,道:“友裕乃吾長子,自小乖順,習得武藝。華州城下,怒賊將罵我難聽,一箭射出,賊人斃命。方出鎮汴州,內外交困。軍饋不繼,野蔬充膳,毫無怨言。又持劍護我床前,令我得以安寢。嗚呼哀哉,昔年曾與吾兒戲言身後之意,不想今朝都到眼前來……”
朱全忠這番傾情表演,讓帳中諸人嘆息不已。許多人對自己方才起的那點見不得人的小心思有些慚愧,琢磨著應該收下世子的遺體,一起帶回汴州安葬。
而就在這時,營中的喧譁聲更大了,遠處隱隱有戰鼓聲傳來。
朱全忠一驚,顧不得擦眼淚,踉蹌行了幾步,卻見又有人回來稟報:“大王,夏賊攻營,開封、浚儀二縣的土團鄉夫鼓譟著要回家,拒絕增援寨牆,有人已經開啟營門潰逃了。雄威軍也有人跟著逃跑,虞候前去阻攔,為亂兵所殺。”
“什麼?!”發出驚訝之聲的不是朱全忠,而是李思安。
聽到這個訊息,他甚至比朱全忠本人還難過。帶的部隊潰回來後,還沒來得及整頓,竟然又潰散了,這讓他情何以堪?
完了,完了!李思安閉上眼睛,只覺一片灰暗。什麼箭槊雙絕,什麼飛槊殺敵,沒了兵,什麼都不是,還不如方才讓梁王斬了,一了百了。
“大王,事急矣!該嚴整軍紀,不能讓更多人動搖軍心了。”敬翔急得小跑到朱全忠面前,拉著他的手,說道。
“走,出去看看。”朱全忠顧不得再表演,將所有親兵都帶在身邊,舉步出了大帳。
帳中將左們不用多吩咐,此刻也紛紛離去,各回各帳,各司其職。
該安撫的安撫,該鎮壓的鎮壓,沒有別的辦法了。
此時天色已經大暗,軍士們剛吃罷晚膳沒多久,正在營中保養器械。驟然聽到嘈雜混亂聲,紛紛出營檢視。軍官本應該阻止他們的盲動,但這會軍紀已經蕩然無存,沒人管了,整個大營一片混亂。
“梁王來了,各回各營,違令者斬!”親兵拿刀鞘敲打著亂跑亂躥的軍士,大吼道。
但沒有效果。
軍士們很快搞清楚了情況,見軍官也在彷徨猶豫,很多人呼朋喚友,偷偷跟著亂兵出營了。
敬翔、李振跟在朱全忠身後,看得心都涼了。
曾幾何時,這可是一支令行禁止的強軍啊。梁王最重軍紀,稍微干犯一點就要受罰,斬首以儆效尤是家常便飯。可這會怎麼了?才過了不到八年啊,就成了這副德行,為什麼?
不遠處有軍官出來整頓秩序。他們收攏了一部分人,令其披甲持械,前去關閉營門,鎮壓潰逃軍士。都這個時候了,還有人願意出來維持秩序,可以說他們八年前那支強軍的精神方面的殘留。無奈潰逃軍士越來越多,幾乎成了雪崩之勢,他們獨木難支,很快被衝得七零八落。
終於有人忍不住動手了。
一群軍士抽出步弓,朝亂跑亂撞的人群射擊,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入你孃的,不敢與夏賊廝殺,盡朝自家兄弟招呼。弟兄們,砍了他們,不然誰都別想走!”
“砍了他們,殺啊!”
“殺了梁——敬翔、李振,就是這兩個狗東西亂出主意,害得咱們這麼慘。”
“對!殺了敬翔、李振,將頭顱獻給夏王,或還有一番富貴。”
“敬翔在哪?李振在哪?”
“敬翔在哪?李振在哪?”
營中先是有三三兩兩的人在喊,進而越來越多的人齊聲相喝,聲浪越來越高。
大敗之下,軍士們人心惶惶,但他們暫時不敢朝梁軍的締造者朱全忠發難,也不便拿各級軍官開刀,那就只能將敬翔、李振二人拖出來洩憤了。
敬、李二人聽了臉色發白。
親兵們團團圍護在朱全忠身側,不遠處有人正拿不懷好意的目光看著敬翔、李振,手已經慢慢划向腰間。
朱全忠臉色鐵青。他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敬翔、李振是他的心腹,向這二人發難,與向他發難沒有多少區別。即便遂了武夫們的意,將敬、李二人交出去殺了,也於事無補。反倒會讓自己威望大跌,進而被得寸進尺的軍士衝過來,場面更加不堪。
“大王……”敬翔流出了眼淚。
他不是為自己而流,而是為梁王的大業而流。
“走!”朱全忠當機立斷,拉著了敬翔的手,向後退去。
滿大營之中,只有他的親兵以及親任指揮使的踏白都是可靠的,他得和他們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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