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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寧四年五月二十七日,中雨。

清暑宮重建工程暫時停下了。但蕃人們沒有停工,而是到室內工作。

山腳下有一個大型工棚,棚內堆放了海量的木材,已經陰乾一年之久了。有役工不斷往上灑水,保持木材整體溼度維持在一個均衡的範圍內。

而在工棚東面,立起了一個土窯。土窯是來烘乾木材的,無論是造船、修房還是做傢俱,對木材的需求量都很大,光靠木材陰乾太慢了,有時候等不及,只能用窯來烘乾了。

這是邵樹德提出的點子,在大唐也是獨一份了,反正他沒見到其他地方這麼做的。

木材烘乾窯並不是汝州唯一的“工業元素”。

在夏梁戰爭最煎熬的那段時間,修武那邊曾經派人到汝州來考察設立軍械作院的可行性,以就近生產,供應前線。不過戰爭很快就結束了,此事沒來得及繼續,但工匠們在梁縣附近發現了煤田,認為可以開採。

這是意外之喜,仔細想想,也不算意外。後世明朝洪武年間,在河南西半部分大力開採煤炭,主要就是汝州梁縣,河南府壽安、新安、鞏三縣,鄧州穰、內鄉二縣,以及蔡州朗山縣等地。

邵樹德當然知道河南在後世也是煤炭大省,多多開採好處很大,無奈他缺人,因此目前就同意了汝州梁縣開採煤炭,也是為了就近供應木材烘乾窯以及即將建立的磚瓦輪窯——全他娘是給他修宮殿用的。

其實宮殿已經修好大半了,目前在建的主要是一些新增的建築,因為人手貴乏,速度很慢。

邵樹德最近一直住在清暑宮內。這一日午後,儲氏披著薄紗,拿來一塊絲巾,愛憐地給兒媳擦了擦額頭。

“張夫人妙哉!”邵樹德舒服地嘆了口氣,抱著解氏不動了。

儲氏啐了一口,下意識代入了昨晚的自己。

一炷香後,李忠在外面輕聲呼喚。

“這廝!也太機靈了點,都掐著點過來了。”邵樹德笑罵道。

儲氏、解氏盡皆臉紅。

邵樹德穿好袍服後,出了殿門。

儲氏拿來一方枕頭,給兒媳墊在下面,解氏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

“什麼事?”邵樹德問道。

“朱全忠已回汴州。”李忠答道。

說罷,又仔細講了細節。蔡水、汴水都直通汴州城,有水門直入城內,然後出汴州入黃河。朱全忠就是這麼走的,方便快捷。

定難、鐵騎二軍沿途追擊,不過被下雨耽擱了幾天。路上啃掉了部分梁軍,計俘斬五千餘人,主要是破夏軍及神武、天武二軍。也就是說,朱全忠最後帶了五萬五千人左右躥了回去,聽說正在整頓部伍,提振士氣。下一步的動向,多半還是先鞏固汴州防務,然後力爭對滑、宋二州的控制。

“汴州現在還有存糧吧?”邵樹德問道。

李忠這人還真的什麼雜七雜八的訊息都能打探來,只聽他說道:“有,堅持到年底不成問題。不過今年收成應該大受影響,明年青黃不接那會,如果沒有外界援助,怕是難了。”

是啊,青黃不接的時候最是惱人。邵樹德剛鎮夏州的時候,去範延伯家裡,他就說靠吃瓜果、糠菜甚至桑甚之類度日。汴宋農業被破壞得這麼厲害,屆時真的會出問題。

其實,出問題的又何止汴宋?陳許蔡潁亳就沒問題了嗎?

邵樹德突然覺得玩女人不香了,他要為老百姓解決吃飯問題。

“既然汝、蔡等地都是我的地盤了,那麼六月麥收之後該整飭一下了。把二郎叫來,隨我出行一趟。”邵樹德吩咐道。

李忠找到邵承節的時候他正在練箭。

折家的十四娘死皮賴臉跟來,穿得跟個花蝴蝶一樣,結果邵家二郎只與她探討箭術。氣得小姑娘提著裙襬,一把奪過步弓,連射五箭,全中靶心。

本以為就此打擊了邵二郎的信心,然後趁機玩點別的什麼的,結果反倒激起了他的好勝心,繼續琢磨起了箭術,直到李忠來請他。

“河南有幾條關鍵水道,縱橫南北。”外間雨勢漸小,父子二人披著蓑衣,行走在汝水之畔,邵樹德指著嘩嘩流淌著的河道,說道。

“汝水,經臨汝、梁縣、郟城、襄城、郾城、上蔡、汝陽、新蔡八縣,匯入光、蔡間的淮水,是汝、蔡二州的交通要道。走水運,可比陸路節省多了。”邵樹德說道。

邵承節熟讀經籍,又有名師教導,對此當然是知曉的。不過書本上的知識,與實踐中得來得感受大不一樣。

“你跟著洛陽行營的人轉運糧草、物資一年有餘,當知汝水的重要性。”邵樹德繼續說道:“下雨天、風雪天,陸路轉運就會遇到大問題,然汝水冬季不封凍,暢通無阻,甚至人都可以坐船趕往前線,省時省力。”

汝水,後世叫汝河。汝河封凍,在那個年代也是要被大家圍觀的,因為比較少見,非得特別冷的時候才會遇到。在交通不發達的唐代,這就是一條交通動脈,無論怎麼拔高其重要性都不為過。

夏梁戰爭,雙方二十餘萬人馬相持,夏軍靠黃河轉陸運,然後轉水運,將物資運往前線。梁軍靠潁、渙、渦、汴、蔡等水系轉運物資。不然的話,相持大半年?大家都破產了。

“潁水也已經全數掌握在我們手中了,這同樣是一條水上通衢大道。貫通洛、許、陳、潁四州十二縣,甚至比汝水更重要。”

“今年冬天枯水期,為父準備發動汝、洛、陳、許、潁五州百姓上河,進一步疏通汝、潁水系。這對於咱們有莫大的好處,不僅僅是戰爭方面有好處,錢糧方面的好處其實更大。”

“二郎轉運了這麼久糧草,當對其感觸頗深。”邵樹德說道:“打仗是需要錢糧的,軍饋不繼,自尋死路。龐師古明明還可以在潁東堅守,為何倉促撤退?糧饋不繼也。”

說罷,邵樹德又仔細給邵承節分析了河南幾個主要產糧區。

“河南諸州,粟米產量當為第一,其次是小麥。粟之產區,陳州、蔡州的粟米很有特色,曾多次上供嘉禾。代宗出生那年,就因為豫州上供嘉禾而取名豫。代宗登基後,豫州改名為蔡州。陳、許、蔡,富饒之地也。”

“小麥產量不及粟米,河南府為產麥重鎮。景雲到開元年間,東都曾三次上供瑞麥。開元十三年,壽安人劉懷家培育出了兩岐、三岐、四岐、六岐麥,生熟與眾麥殊色。汝州亦產麥較多,廣德元年元結曾有詩云‘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可窺其一斑。”

“未得河南之前,天下人雖懼怕為父手裡的大軍,但還並不特別擔心我席捲天下。可若得了河南,天下震怖。何也?實因河南乃風水寶地。洛、汝、陳、許、蔡不過五州之地,天寶年間便有三百萬人,得之可為天下雄藩。河東形勝之地,一府七州,卻只抵得這五州一半實力。”

邵樹德講了許多,邵承節聽了大為歎服:“阿爺怎懂這麼多?又要行軍打仗,又要和那幫文武將左鬥心眼,還要……”

“哼!”邵樹德又賞了愛子一個暴慄,道:“以為阿爺終日玩女人麼?”

邵承節有些委屈,都囔道:“女人有什麼好玩的……”

“糧食產量要高,離不開灌渠。”邵樹德又道:“河南有渠、陂、塘數十處,幾乎是前隋的兩倍。其實朱全忠這些年一邊打仗,一邊大力整修陂塘灌渠。他是個有眼光的人,能在河南大殺四方並不意外。這些設施,亦要整修。不修的話,這些地方等於白打。”

“不要只顧著打打殺殺,眼皮子那麼淺。”邵樹德忍不住又要賞兒子一個爆慄,最終還是忍住了,道:“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今冬整修河道,先維持航道暢通。為父的很多計劃,離不開水運。陸運,太費事,太麻煩了。內河港埠興旺發達後,再帶動其他地方。百姓富裕,軍士能戰,天下便能長治久安。”

“阿爺莫不是想要透過水路賣羊毛?”邵承節突發奇想,問道。

邵樹德一愣,心想這句話的水平可不低啊,有點意思。

“不光賣羊毛,還運糧食、運煤、運磚瓦、運木材、運鐵器,沒有航運,這些作坊就做不大,始終只能在方圓數十里的範圍內發展,侷限太大了,永遠別想弄出什麼新東西。”邵樹德說道:“你能想到這一點,為父很高興。再問你一遍,這些是不是比打打殺殺有意思?”

“是。”邵承節不敢亂答這個送命題,老老實實應道。

“那疏浚汝水、潁水河道之事,便由你來監督,如何?”邵樹德雖然是用詢問的句式,但語氣卻不容置疑。

“兒知道了。”邵承節應道。

邵樹德滿意地笑了笑,抬頭看向河道。

雖然下著雨,但汝水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隻依然穿梭不停。它們滿載糧食、器械,輸往襄城,陸路轉運一段後,再透過潁水、蔡水體系向北運輸,支援許州行營的大軍向北推進,直逼汴州,慢慢收緊朱全忠脖子上的絞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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