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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熹微,白晝來臨。

圍殲長劍軍的一戰,竟然從夜晚打到了天明。

上萬梁軍土崩瓦解,死傷慘重。曾經在鄆、兗二鎮威風凜凜,又曾大敗過魏博的精銳之師,就這樣葬送在了長社縣的鄉野角落之中。

斬首四千餘,俘五千餘,就是昨晚的戰績。己方飛龍軍前後數戰,損兵九百多,忠武軍損兵千餘,鐵騎軍死傷三百餘。

就戰損比來說,其實並不算太。因為夏軍以逸待勞,人多勢眾,還有大量騎兵,最後打成這樣,只能說長劍軍確實久經戰陣,意志頑強,又急著回家,爆發出了強大的戰鬥力。

但不管怎樣,終究是場酣暢淋漓的大勝,梁軍再度成建制損失一支主力軍,滅亡已不可避免。

王重師的傷勢很嚴重,嘴角不停溢血。背心遭到的重擊給他帶來了毀滅性的傷勢,倒地後又受到戰馬踩踏,已然無力迴天。

“王將軍可還有什麼話說?”邵樹德站在王重師面前,問道。

王重師努力睜大了眼睛,仔細端詳了好久,半天才蹦出兩個字:“回家。”

“好。”邵樹德點了點頭,道:“我平生最喜勇士,恨王將軍不能為我所用。來人,去長社尋訪王氏族人,讓他們帶王將軍回家。”

“遵命。”趙巖在一旁看了半天,聞言第一個跳出來,應道。

昨晚他也參戰了,在忠武軍的護衛下,打了點太平仗,取得射殺梁兵一人的戰績。

趙麓就比他強多了,奮勇殺敵,還負了傷。

總體而言,忠武軍昨天是比較賣力的。可能是投了新主,急於表現,要展現出他們的價值,省得以後被第一個削藩。

邵樹德又遠遠看了眼降兵。五千餘人席地而坐,垂頭喪氣,彷彿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給他們分發食水。”邵樹德下令道。

“遵命。”趙麓瞅準機會,不顧傷勢在身,大聲應道。

消化降兵,是一項複雜的系統工程。

俘虜的梁人,短時間內你不能指望他們還保持以前的戰鬥力。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還缺少一個收心的步驟,這需要時間。

說到底,戰爭打的是人。硬體層面的好解決,思想層面的事情沒那麼容易解決。

辰時三刻,邵樹德率軍回返營寨。

俘虜由忠武軍押著返回許州,飛龍軍、鐵騎軍就地休整一番。

連月征戰之下,飛龍軍的死傷其實相當大,最初有一萬二千餘人,現在只有八千多了,戰損四千上下。

邵樹德幾乎找不到曾經熟悉的面孔了。這支常年深入敵後襲擾作戰的部隊,人員傷亡驚人,更換得也非常快。

“飛龍軍還需再堅持一下。”邵樹德一邊吃早飯,一邊說道:“契必將軍好好安撫士卒,打完這仗,便與赤水軍一起退下去整補。”

“末將遵命,定不會誤了大事。”契必章應道。

“優先給你補戴思遠部降兵,以後飛龍軍左廂規模控制在一萬。”邵樹德補充了一句。

他知道契必章有路徑依賴,想繼續招募亡散在鄉里的梁軍逃兵。邵樹德不打算再給他募兵的權力了,以後由都教練使衙門統一補充。

河南,遍地是武夫,太多了。

宣武軍,領汴、宋、亳、潁四州,從大曆年間開始便養軍十萬,四處征戰,淮西、淄青、河北都見其蹤影,為朝廷拼殺。

由淄青鎮分拆而來的鄆、兗、青三鎮合計十萬。

武寧、義成、忠武、河陽四鎮,合計超過十萬。

淮西軍,李希烈時五到六萬人。東都駐軍,“六千七百三十八人”,後擴軍兩千。

陝虢軍,一萬五千人。

和平年間,整個河南道便養軍三四十萬人。巢亂之後,各鎮相繼擴軍,兵員數量大增。長期征戰下來,逃亡、潰散軍士數不勝數,契必章想招募這些人,當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募兵大權,契必章不應該再有了,梁漢顒的也要慢慢收回。以後飛龍軍的規模就控制在兩萬左右,對一支騎馬步兵來說,足夠了。

後面大整編的時候,黑矟、金刀二軍如果趕得上,可以適當擴軍,將一些其他部隊合併進去,規模各在兩萬人上下。

邵樹德是真的喜歡這種部隊,有騎兵最大的優勢,即機動性,又有極強的攻堅搏殺能力,可以在區域性地區創造以多打少的機會,獲取勝利。大唐在安西的駐軍,就漢兵而言,主要是騎馬步兵,作用相當大,缺點就是馬兒太能吃了,還好不用給它們發賞賜。

“大王,武威軍盧軍使來報,龐師古昨夜遣兵襲營,已被擊退。”李忠走了過來,輕聲彙報道。

邵樹德沉吟了一會,道:“廝殺一日夜,人困馬乏,今日且休整一天,明日趕過去,務必圍殲了龐師古。”

“遵命。”李忠立刻前去傳令。

其實,人還可以堅持趕路,主要是馬不行了,需要休息。

邵樹德又默默盤算了下朱全忠大軍的速度,怕是打完龐師古並休整完畢了,他才剛到扶溝。

有膽子過來嗎?

******

五月初三這一天,對悶頭行軍的朱全忠來說,可謂晴天霹靂。

長劍軍十將張君練帶少數騎兵夜間突圍,一路東奔至蔡水,沿河尋找之後,又甩脫了定難軍騎兵的攔截,衝進了梁軍大陣之內。

當他從馬上下來的時候,身邊只剩下寥寥十餘騎了。

“廢物!”朱全忠再也壓抑不住火氣,抽出劍來要殺張君練,幸被左右攔住。

尋又仔細詢問作戰細節,聽完之後不發一語,臉色陰沉得嚇人。

敬翔在一旁默默聽完,輕嘆了聲。

長劍軍完了,堅銳軍很可能也完了,匡衛軍完蛋也就在這幾天內。至於佑國軍,離得太遠,更沒可能撤回來。

其實,這個結局是可以預見到的,梁王真的沒心理準備嗎?非也。只不過之前還抱有一絲期望,總覺得他們能撤回來,至不濟,梁王親率七萬大軍西進,為他們解圍,然後一起退回去,重整部伍,再行反攻。

如今期望破滅了,梁王所怒,非長劍軍之覆滅,亦非龐師古撤退失序,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恐懼和絕望罷了。

哦,對了,七萬大軍也只是名義上的,現在可能已沒那麼多了。

夏賊騎兵一路襲擾,長直、雄威、飛勝三軍頂得住,臨時徵集的土團鄉夫可頂不住。路上除少數為夏賊騎兵攻殺外,還跑掉了不少人。每次賊騎一來,鄉勇總是很容易慌亂,趁機逃散者不知凡幾。晚上紮營時,也有人潛逃,逼得梁王用重典,狠狠殺了一波,這才稍稍止住了這股風氣。

但逃亡者始終沒能絕跡。尤其是那些徵自亳、潁的鄉勇,拼了命地要回家,不想白白丟掉性命。

平心而論,以前徵集而來的鄉勇還是守紀的,也願意拼殺。但時局若此,鄉勇也不全是愚昧之徒,四處戰敗的訊息一傳十十傳百,軍心動盪之下,逃亡之風愈演愈烈,至今已跑散了數千人。

這樣一種景況,別說去為龐師古解圍了,能保住己身已不錯。

能戰之軍不過三萬餘,真的比龐師古多嗎?顯然是沒有的。

大軍很快停了下來,休息一個時辰。

淮軍水師將領周本上了岸,遠遠看到朱全忠,便走了過來。

周本交遊廣闊,與李振隨意聊了幾句,很快弄明白了發生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敬翔,眼神之中頗多意味,敬翔輕輕搖了搖頭。

周本不放棄,只遲疑了一會,便上前行禮道:“參見梁王。”

“一路上得將軍相助,夏賊不敢侵,功莫大焉。”朱全忠吩咐親兵擺上桉幾,煮茶。

遠處還有定難軍的遊騎在活動,但梁軍似乎早習慣了,任他們撒歡。只要不靠過來,一般都懶得驅逐。

“大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周本說道。

“說吧,我還沒死呢。”朱全忠冷哼一聲,道。

“昔年蔡賊薄汴州,兵鋒直逼八角鎮。彼時梁王所領不過四州,亳州叛將謝殷還割據自立,不遵號令。”周本說道:“如此艱險之局,都讓梁王化解了,今不過小挫,又有何憂?”

朱全忠嘆道:“此一時彼一時。以周將軍來看,邵賊比之秦宗權若何?”

“強上許多。”周本老實說道:“邵賊所恃之處,乃關西數十州大體安寧,戶口滋長、錢糧漸豐,可支援其連年征戰而不傷根本。”

朱全忠點了點頭。

在夏軍東出之前,朱全忠就意識到了河南四戰之地的不足,因此一直有意識地將戰火燃燒到別人的地盤上。

從中和三年鎮汴以來,大戰黃巢、秦宗權,除尉氏之戰(尚讓)、八角鎮之戰(秦宗權)是在汴州外,其餘大戰都儘量推到外圍,如陳、許、蔡等地。後來與朱瑄、朱瑾、時溥的戰爭,亦主要發生在外鎮。

每年都有大戰,甚至不止一次大戰,但宣武諸州的農桑卻得到了恢復,不得不說這是梁軍越打越強的根本原因。

但邵樹德比他更離譜。快速整合了關西之後,便不斷東出,最近幾年,更是直接在河南大戰,關西根本之地竟然享有了多年太平。

戰爭,除本身消耗大量物資外,最大的破壞可能就是需要徵集夫子、鄉勇了。夫子離家後,影響農業生產,直接上陣的鄉勇死傷也很驚人。這些民間壯丁的損失是難以彌補的,也是越打越窮的重要原因。

“然梁王亦有汴、宋、亳、曹、單、滑、徐、宿八州在手,尚有精兵五萬餘,豈不比那時強多了?”周本侃侃而談:“殿下還有機會,此時須得鎮定,不可將大軍輕擲。邵賊勝兵十數萬,又有騎軍數萬,氣勢洶洶,此時與其大戰,恐凶多吉少。”

說到這裡,周本壓低了聲音,道:“若長直、飛勝、雄威三軍盡喪於此,曹州朱珍可還會聽令?”

敬翔、李振相對而視。他倆不是武人,沒有那種乾坤一擲的豪情,每日所思,無非是如何在現有局面下輾轉騰挪,勉力維持。梁王曾罵他們只能查漏補缺,出謀劃策,缺乏武人賭一把的勇氣。

敬翔承認這是他性格上的缺陷,只能當謀士,無法做好一個主君。但問題是,你想賭,邵賊面善心黑,老奸巨猾,從來不賭,怎麼賭贏?

他倆之前或許還有援救龐師古的心思,但在知道最新戰局之後,已經不建議梁王這麼做了。

但他們也不太敢在這個時候觸梁王的黴頭,搞不好會死人的。周本幫他們把這話說出來,頓時暗舒一口氣。

兵敗如山倒,可別再賭了。若賭,不妨賭時局變化,別賭戰場上的輸贏了。

邵賊攜大勝之威,屯於許州,堅壁不戰,挫你銳氣。待你最初那一股子勁頭過去後,再遽然殺出,可擋得住?

而且,他還可以招降朱珍、張廷範,甚至是汴州守軍。兩軍相持之時,一個接一個噩耗傳來,怕是不戰自潰,全軍盡降矣。

“殿下,我主不日即克安州,還請殿下愛身,從長計議。”周本言辭懇切,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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