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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杭就帶著隨從進入了懷遠縣。
大冬天的一路跋涉,真的太不容易了。而且此行真的有點危險,讓他這個跑慣了各大勢力的老牌使者也感到心有餘季。
他現在只想喝點小酒,解解乏。
鄉間冬日的風光有些單調。
田野間灰撲撲的,農作物的根茬被翻在外面,地頭到處是牲畜欄,牛的數量大為減少,多數是勁牛、犍牛和小牛,老牛很少看見。
圈裡的這些牛多為肉牛,奶牛較少,主要是為了獲取牛肉、牛脂、牛角和牛皮。
牛角、牛皮是軍用物資,可以抵稅,牛肉、牛脂自己處理,一般是拿出去賣。
牛骨的價值也不少。夏王“最高指示”,牲畜骨頭煅燒後可作為一種被稱為“磷肥”的肥料,撒在農田裡,可以讓小麥長勢良好。
苜蓿、牲畜、小麥結合起來,效果就是這麼奇妙。苜蓿幫農人從大自然中“討”來了許多氮,依照能量守恆原理,同樣的耕地面積,你生產的肉、奶、脂肪、豆子、小麥加起來的總能量,就該比單純種植小麥所產生的碳水化合物的總能量高,更何況輪作還減少了病蟲害帶來的損失。
李杭不懂這些原理,但他看得出,靈夏的日子是在變好。
“離鄉日久,有點想念朔方生燒了。此物可比咱們在江南喝的春酒、露酒帶勁多了。”李杭嚥了口唾沫,道:“看看這葡萄園,北地風物,看著親切。”
國朝有制,耕地之外還有宅園,依據各地情況,一般在二三十畝的樣子。當然這個數字只是理論上,有些地方人多地少,耕地還沒二三十畝呢,別說宅園了。但在河隴、朔方,原本人煙稀少,做到這一點並不難。
關東地區的百姓宅園,除了起屋蓋房之外,基本都種桑樹。但在關西,情況就複雜了,關中還好說,種桑養蠶的很多,可朔方、河隴一帶基本家家戶戶都種果樹,尤以葡萄最為普遍。
葡萄好啊,味甜,還可釀酒。甚至到了如今,釀酒已是主流。夏王治理西北這些年,葡萄酒大行其道,幾乎每個村都有釀酒作坊。農戶偶爾也會自己釀,但品質不一,不算多普遍。
“祭酒可在前頭暫歇一下,吃幾碗酒再走,反正也不急著這一日兩日。”有隨從說道。
李杭沒有停下,繼續策馬前行,道:“正事要緊。”
他們此時已過了鄉村,離城市很近了。
到了這邊,地裡的情況又大不一樣。牲畜欄裡同樣有牛,但奶牛的數量大大增多。出現這種情況其實很好理解,農戶家裡的牛奶光靠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主要是賣給城裡人,考慮到運輸距離的問題,當然越靠近城市越好賣了。
城牆外面新起了一間工場,忙忙碌碌的,人看樣子不少。
李杭眼尖,好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而人家也看到他了。
“莫不是李祭酒?僕拜見諸位官人。”幕府小使金崇文遠遠奔了過來,臉笑得像朵菊花一樣。
“金小使在此做甚?”李杭勒住馬,看了看那間工場,問道。
“楊悅楊都頭遠征磧北大勝,獲牛羊馬駝數十萬。大王喜甚,令給幕府、州縣官員分發賞賜。”金崇文回道。
“難不成把虜獲的牛羊馬駝分了?”李杭聽到訊息也是極為振奮,心情大好之下,開起了玩笑。
“哪能呢。”金崇文笑道:“賞賜些肉罷了,我便在這採買呢。”
“什麼肉?”李杭問道。
“火腿。”金崇文道:“醃製、熏製的都有。”
李杭一下子來了興趣。他此去浙西,錢鏐招待他時,便有火腿,說此物產自婺州金華縣,甚是美味。李杭嚐了之後讚不絕口,不過那是豬肉火腿,牛羊肉也能拿來做火腿嗎?
“現在靈州肉這麼多了?都要做火腿了?”
“老牛越來越多,現在鄉間每到秋冬時節,家家戶戶都宰殺牛羊,做醃肉。久而久之,便有人外出收牛,到自己的工場內宰殺、做火腿。”
“原來如此。”李杭做官做久了,對這些民間日常生活確實不太瞭解。
同時也很感慨,居然有朝一日,靈州的牛多到有人可以開辦工場,大肆屠宰,醃、燻火腿的地步。他去過都作院,知道作院裡的工匠分工協作,打製器械可比單個鐵匠塊多了,也便宜多了。
火腿工場,處理牛肉的速度應該也比農戶快很多。價錢嘛則不好說,因為農戶往往不把自己花費的時間和勞力算進本錢,經常賣得很便宜,讓人非常無語。
但怎麼說呢,工場有人力、有場地,可以造爐子,一口氣燻幾百條火腿,可以弄很大的鹽池子,將數不清的肉泡在裡邊,優勢還是不小的。
而工場的出現,說明城裡人越來越多了,也有錢買工場產出的東西,這是大前提。
離開了火腿工場之後,李杭一行人進了城。他先回了趟家,沐浴、梳洗一番,然後換了身衣服,又匆匆出城,直奔城西的邵氏別院,抵達時已是傍晚時分。
巧了,邵樹德招待他的晚宴也有火腿。
“工場的出現,不是我下一道命令就能有的。”剛剛從阿布思女兒身上爬起來的邵樹德談興很濃,用有些得意的語氣說道:“沒人買,工場就開不下去,自然只能關門歇業。城東南那家火腿工場是張彥球的侄子開的,我早和他們說,把錢帛都放在庫房裡有什麼用?能讓錢生錢才是最好的。靈夏老牛越來越多,草原諸部還在不斷輸入牛羊,早就處理不過來了,只能上工場。”
這種自然出現的工廠讓邵樹德非常欣喜,比他自己下令開一家工場要高興一百倍。
能夠自然催生,說明有客觀存在的土壤,這比你拔苗助長出來的更有生命力。
首先第一個前置條件就是牛太多了,多到靠傳統方式處理起來很吃力,只能想辦法提高效率,這是生產供給側。
在需求側,老牛的大量上市,使得牛肉價格逐年走低,草原部落的“傾銷”更是讓價格大幅度跳水。與此同時,因為靈夏多年安定,糧肉奶產量遠超河南、河北,已經不需要那麼多人去種地了,越來越多的人從事其他行業,而且從這些行業內獲取的收入足以滿足他們衣食住行的開銷。
你看,需求側的市場也出現了。
兩方面條件成熟,便催生了許多新事物的出現與發展。在這其中,解決了吃飯問題才是最根本的,不然就需要把所有人都趕到地裡去生產食物,不會有人去鐵匠鋪、磚窯場、林場、馬車行等,小手工業者和工場工人的數目得不到擴大,消費人群就得不到擴大,工業發展就無從談起。
沒有市場,你發展毛的工業,有規模有限的小手工業就不錯了。
“大王所思甚遠,我不及也。”李杭雖然不是太懂,但還是下意識讚道。
“罷了,跟你說這些無用。”邵樹德失笑,道:“此去杭州,怎麼樣?”
“錢鏐急攻董昌,昌力不能支,退守州城。明、臺、溫、處等州作壁上觀,甚至有相助錢鏐者,我看董昌敗亡在即。”李杭說道:“淮人方面,潤州刺史安仁義、宣州刺史田覠攻蘇州,錢鏐敗了一陣,但不為所動,繼續攻董昌。”
“錢鏐是有魄力的。”邵樹德說道。
“錢鏐有言,願以兄禮事大王,合攻楊行密。”李杭又道。
“先討滅董昌,收取浙東諸州再說吧。”邵樹德道:“楊行密佔著他的浙西州縣,錢鏐定不會善罷甘休,若能在東南有所作為,並不是壞事。鍾傳可有什麼說法?”
“鍾傳本惶惑不安,但在看到楊行密與淮西折帥發生衝突後,又定下了心,不願招惹楊行密。此行沒能得到他的承諾,慚愧。”李杭說道。
他沒有提及,從浙西前往江西的路上,曾經遭到匪徒襲殺,差點沒命。反正聽望司、大通馬行都會報上去,大王肯定會知曉,此時卻沒必要拿出來訴苦賣乖了。
“鍾傳鼠目寸光,愚不可及。”邵樹德搖頭,道:“異日楊行密攻他,看可有人救。”
“鍾傳看起來確實沒甚野心,守戶之犬。”李杭附和道:“一個不留神,就會為行密所並。”
“楊行密此人,內部還沒整利索,那麼多軍頭擁兵自重,結果還敢東西兩面同時開戰,早晚必有大禍。”邵樹德道:“不應在他身上,也會應在他兒子身上。”
邵樹德對他也有些惱火,好好攻略東南不好嗎?非得幫朱全忠火中取栗,值得嗎?
“大王,不如先出兵取淮南諸州?”李杭建議道。
“你沒有帶兵征戰過,不懂這些。”邵樹德搖了搖頭,道:“淮西諸州殘破,支應不了大軍的長期征戰。再者,即便攻取了淮南一些州縣,中間卻還隔著鄂嶽、淮西兩鎮,沒那麼簡單。如今還是要打朱全忠。本想引他攻汝州,然而他不上當。這也沒什麼,他不來,我去!”
眼看著龐師古一天天裝死不出戰,唯大修堡寨,邵樹德也不打算等了。前些時日他剛剛下令,沙磧諸部暫不解散返回,而是給他們配足馬匹南下,至河陽聽從懷州行營的調遣。只待大河凍結實了,便全軍南下,直插鄭州,先把河陰、汜水那一大坨梁軍的後路給斷了。
朱全忠去年吃過一次虧了,但惡劣的形勢讓他沒法做出有效的調整。汜水關總不能不守了吧?如果不守,那就是敞開一條大道,讓北線的夏軍蜂擁進入地勢平坦的鄭州平原,只會更不可收拾。
“旅途勞累,先歇息一陣吧。”邵樹德看著李杭,道:“臘月快到了,總不能還在外面奔跑。”
“為王之大業打拼,何言勞也。”李杭笑道:“只願看到全忠早滅,天下歸於一統。”
“全忠翻不了身了。”邵樹德亦笑道:“如果沒人願意給他擋刀,待我奪了陳許蔡,便能直撲宣武,讓天下人看到他的醜態。”
“我等著這一天。”李杭道:“咦,聽大王一席話,竟然疲累盡去,恨不得立刻出門,替大王奔走。”
二人皆笑。形勢若此,每個人都看得到,夏軍方面如是,梁軍方面亦如是。
李忠匆匆走了進來,遞給邵樹德一份軍報。
“好!”邵樹德看完後,一拍大腿,笑道:“威勝軍主力已經出比陽,入蔡州了。今冬第一仗,馬上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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