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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遙望,霧氣氤氳。

河畔的農田裡,農人們挽起鐮刀,奮力割麥。

從關北遷來的軍士家屬,極大改變了晉絳的社會風氣乃至生產生活習慣。

他們帶來了大量的牲畜,主要是肉牛、奶牛、綿羊,甚至還能養得起馬。

他們並不把所有地都種滿粟麥,相反每年都有一大堆的休耕地。

休耕地種各種牧草和豆子,勤快點的人家把牧草割回家餵養牲畜,懶一點的直接在耕地旁建牲畜欄,放牛羊進地裡吃那些高產牧草。

他們喝奶,吃乳酪、奶酥、奶渣、奶皮。

他們的宅園不種桑,不養蠶,他們種葡萄,做葡萄乾,釀葡萄酒,用糟渣餵奶牛。

他們的奶牛產奶好多,多到讓人驚訝。

他們居然吃牛肉,吃很多牛肉。

他們還是漢人嗎?

全新的高效農業生產模式,極大衝擊了晉絳百姓的觀念。

他們固然愚昧,固然不識字,一生中絕對沒有遠離過村莊,但不代表他們傻。

一桶又一桶的牛奶擠回家,做成酸漿、乳酪、奶酥、奶粉,孩子們吃了身體賊健壯,生病都少。

本地孩子全都圍在外來孩子身邊打轉,期望他們手指縫裡漏點奶渣之類出來,好讓他們能夠一飽口福。

本地男人看著人家地裡割了一茬又一茬的苜蓿、驢喜豆等牧草,百思不得其解。這世上還有長得這麼快、這麼多的草?牛羊還這麼喜歡吃?而且長這麼多東西出來,地不瘦嗎?很多晉絳本地人家想一年兩熟,但不敢,因為地力會耗盡,兩年三熟已是極限。

搶了人家的地和牲畜?這可都是武夫的家人,你想啥呢?那就只能虛心請教了。

本地女人看外來青壯男子的眼神也不對勁。家裡生活這麼寬裕,嫁過去絕對不愁吃穿用度,這不比守著家裡那些地,一年到頭土裡刨食,還刨不到幾個強?

軍士家屬們則很驕傲。這都是夏王帶來的好處,走到哪裡都讓他們高人一等,天底下還有比夏王更有本事的人嗎?

夏王可當聖人矣!

邵聖正在“農家樂”。

今日帶著四個兒子去鄉下巡視,還體驗了一把生活:割麥子!

邵聖兩世為人,兩世都割過麥子,對土地有著很深沉的感情。

當然了,兩世割麥子的場面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前世割的時候無人圍觀,大家都在悶頭幹活。偶爾有人直起身來捶捶腰,問問別人家的進度,然後繼續幹活,枯燥得很。

這一世割麥子的場面太宏大了。親兵幾乎站滿了田埂,滿臉橫肉,挎刀持槍,虎視眈眈。也就這個年代媒體不發達,不然還得有一堆攝像師、記者啥的。

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出門,這會太陽慢慢升起,日頭漸毒,滿頭大汗的邵聖便招呼兒子們撤了。

他走後,軍屬農場的佃戶們湧了進來,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為父為何不在六月打仗?”樹蔭之下,宮官、女史們忙忙碌碌,有擦汗的,有搖扇子的,有煮茶的,有準備小食的,還有幫著按壓捶腿的,邵樹德泰然自若地享受著,向幾個兒子解釋道:“一者從正月到五月,各軍足足打了四五個月,需要休整;二者不能耽誤農時。兵法雲‘慈不掌兵’,但我還是要說,如果可以,還是讓土團鄉夫們歸家忙農活。農為百業之本,不可輕忽。”

邵樹德這話說得悲天憫人,但他有一個殘酷的事實沒有對孩子們講,那就是飛龍軍左右兩廂已經大舉出動。

契必章率部出襄城,向東虛晃一槍之後,折而向南,過郾城,突進到陳、蔡之間。

梁漢顒率部出大野澤,在單、宋、曹交接處活動一番後,快速南下,突襲攻破碭山,逼近蕭縣。

其實吧,河南百姓現在也知道了。夏軍不胡亂殺人,他們來了,也不用驚慌,該幹啥幹啥。但梁軍官員們不能這麼想啊,他們是有責任的,為了避免出事,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徵集鄉勇,固守城池、關隘及重要鎮城。

毫無疑問,這會影響農業生產。

“大郎,今日回去後便和你阿孃告別,隨金刀軍一起北上靈夏,屆時差不多可以看到關北秋收的場景。”邵樹德說道:“地方不同,風物不同,糧食收穫的時間也不一樣,你也不是第一次見了,日後當謹記於心。”

河南、河北的傳統農業生產模式,第一年春播粟,秋收之後播種麥子,第二年夏收之後再種一季短生長期的雜糧,此謂兩年三熟也。不能多,不能少,多種了地力不夠,產量下降,得不償失,少種了自己吃虧。當然有些土壤肥沃的上田可以在一定時間內連續一年兩熟,這就不能一概而論了。

關北就沒這麼好了。有些地方可以兩年三熟,有些地方只能一年一熟。邵大郎去了豐、勝二州,自然會有所見識。

“兒已謹記於心。”邵嗣武今天一副農人打扮,身材魁梧,英氣勃勃,雙手佈滿老繭。別誤會,這不是幹農活導致的,而是常年習武留下的印記。

“二郎,國朝有兩稅,一曰夏稅,一曰秋稅,對應的便是夏收和秋收。夏收之後,會徵夏稅,會有很多新糧入庫。今日你也向阿孃告別,明天隨糧料使朱亮出發,有一批粟麥要運往洛陽,你跟著長長見識。”邵樹德說道:“到洛陽後就不要回來了,等為父過去匯合。”

“遵命。”邵承節應道。

“你外翁過陣子也會去洛陽,好好侍奉。”邵樹德又道。

邵承節愕然,應道:“兒知道了。”

喝完一壺茶,吃了幾塊點心後,邵樹德登上馬車,浩浩蕩蕩地回了龍池宮。

回宮之後,在野利凌吉的房中歇息了會。

已年近三十的野利氏看到邵樹德過來,先是驚愕,繼而驚喜。

邵樹德也有些愧疚,讓女官把三女兒佛牙喊了過來,野利氏懷中抱著七郎慎立,一家人說說閒話,倒也其樂融融。

佛牙今年十一歲,大名邵醴,已經漸要脫去小女孩的青澀,向少女轉變了。

邵樹德與孩子們相處的時間比較少,僅有的工夫也花在兒子身上,佛牙微微有些拘謹。不過在熟悉了一會後,就直接坐到了父親身邊,巧笑嫣然。

羌女野利氏的性子沒有太多改變,抱怨不少,但邵樹德沒有不耐煩,一直笑著。

佛牙又坐近了些,道:“阿爺,龍門有諸多佛寺,是不是鑿了很多佛像?”

“香山十寺,確實鑿了不少。”邵樹德說道。

“可否帶女兒去看看?”佛牙眨巴著眼睛,問道。

“現在不行。”邵樹德說道:“待清暑宮修好之後,阿爺帶一家人過去住住,屆時三娘可以看個夠。或者,日後封你為尹闕公主,讓那幫法師做你的食封。反正為父治下,僧眾亦要課稅。”

野利氏笑了起來,道:“大王莫要在兒女們面前胡說。”

邵樹德見野利氏笑得動人,想起了當年在浴桶中強幸她的往事,心中蠢蠢欲動,不過尚儀杜氏很快在外面喊了:“大王,有軍報。”

“拿來。”邵樹德無奈道。

野利氏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也微微有些失望。

七郎又哭鬧了起來,野利氏輕輕嘆了口氣,帶著女兒到裡間去了。

杜氏走了進來,將一份密封好的牒文遞了過來。

邵樹德拆開一看,立刻罵道:“盧文進這廝好不要臉,膽子好大,居然連李克用也敢降!”

聽望司傳回的軍報,李克用圍攻莫州月餘,盧文進在城頭喊話欲降,克用許之。

邵樹德仔細回憶了一下,李克用好像沒怎麼殺過降,當年昭義節度使孟方立自殺後,軍中推孟遷為節度留後,孟遷降後也沒事,如今還在晉陽當個小官。

李克用的信譽竟然也不算太壞!

只是,單可及都殺了,為何又納降盧文進呢?莫不是攻城傷亡太大,受不了了?還是有別的原因?別是因為我吧?

邵樹德手指輕敲桌面,暗暗思索著該怎麼給義兄再下點絆子。

王鎔!

王鎔的統戰價值一下子大了起來。

還有羅弘信!

河北都這個樣子了,作為河北五大藩鎮中實力最強者,魏博難道不該有點反應?

河北三鎮大聯合的願景呢?都放棄了?

“讓裴尚服過來,我要寫信。”邵樹德吩咐道。

裴氏就在門外,聞言帶著女史走了進來。

“秘書”杜氏鋪開紙筆,親自磨墨。

邵樹德略微思索了下。他突然間發現,羅弘信的統戰價值似乎比王鎔還要大,畢竟魏博兵多糧多錢多。

該怎麼拉攏魏博呢?羅弘信的訴求是什麼?我能給什麼?如果他不答應,那麼該用什麼反制措施或恐嚇手段?如果這還嚇不倒羅弘信父子,下一步該怎麼做?

羅弘信的統戰價值確實大,但拉攏的可能性太低了。王鎔相對小一些,但拉攏的可能性較高。

該怎麼堅定王鎔的抗李決心呢?這廝似乎很喜歡見風使舵,沒有任何節操,滑頭得很。

邵樹德一邊想一邊寫,寫完之後,覺得有些不滿意。

王鎔現在應該還不會降,但若再被李克用暴打個一兩回,就難說了,該怎麼操作呢?

“杜尚儀,你也看到軍報了,你說該怎麼給李克用添麻煩?”邵樹德看向跪坐在他身側的杜氏,問道。

杜氏欲言又止,這不合制。她若說了,讓外間知曉,可是把陳誠、趙光逢等一干謀主都得罪了。

“說吧。”邵樹德拍了拍她的翹臀,道。

“大王或可遣使聯絡契丹人。妾聽聞高思繼北奔契丹,高家在奚、室韋諸部中也頗有聲望。營平鎮使劉仁恭也未必甘心聽從李克用,或可拉攏。”杜氏心一橫,直接說道。

邵樹德微微點頭。這其實就是歷史上朱梁用的套路了,遣使浮海至北邊,聯絡契丹夾擊李克用。這個套路一直用到了李存勖時期,他被後梁、契丹的南北夾擊搞得煩不勝煩,眼看著要被耗死,最終行險一搏,奇蹟大翻盤。

“今日之事,不準傳到外間。”邵樹德突然醒悟了過來,目光掃過所有人,說道。

眾女官紛紛應是。

“義兄有嫂嫂劉氏獻計,我亦有美人足智多謀。”邵樹德笑道:“但此策有一點不好。”

杜氏不解。

“這樣或讓契丹實力增強。”邵樹德說道。

耶律阿保機實力第一次飛躍,應該是攻滅渤海國。

東北地區,曾經存在過一個實力強大的國家:高句麗。

高句麗滅亡後,餘盡仍在。大祚榮建震國後,並不是什麼野蠻國家,事實上文化、技術還是有一定水平的。玄宗時,大祚榮被冊封為渤海王,然後不斷派人到大唐學習,國家越來越正規,有三省六部,設五京,領十五府、六十二州、一百三十餘縣,各地有都督、刺史、節度使等官管理地方。

渤海國的城池佈局一如內地,建築風格也極為相似,目前有一百多萬人口,耕牧並舉,織布、冶鐵、航海技術都有相當高的水平。

他們被契丹滅國,是一場悲劇,也是耶律阿保機的大補丸,極大提高了他們的冶鐵水平,從此兵器、甲具的產量暴增,也有了穩定的農耕地帶,甚至連航運業都有了。

阿保機當然也很重視蒐羅中原工匠。歷次南下,最重要的就是抓種地的、抓工匠,活似個人口販子。他為了安置這些擄掠來的人口,特地在草原上築城,任用漢官管理。

河北多年戰亂,也產生了大量流民,這些流民數量甚至比契丹擄掠的還要多,自己主動跑去了遼國,也是無奈。

“我不太想讓耶律億這人得意,總感覺這是飲鴆止渴。”邵樹德說道:“先秘密聯絡高思繼、劉仁恭吧。”

高思繼這會寄人籬下,即便聯絡上他,估計也沒太多的自主權,邵樹德甚至都不想找他了,況且聽望司也未必知道他的具體所在。

劉仁恭這廝,聽聞在營平二州結交奚人,將兵力擴充到了五六千。

五六千兵,當然不值一提。但別忘了劉窟頭的身份,正經幽州人!或可利用這個身份,招募亡散,反抗李克用,就是不知道他敢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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