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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十月之後,崤函穀道上一下子就變得車水馬龍。
軍事動員,是一個難以迴避的話題,在官員、士人之間熱度很高。
就普通百姓而言,只有唉聲嘆氣。夏王每一次東出作戰,陝、虢、華、同四州百姓是最苦的,運丁、役夫大部來自他們。
最近又加入了邵州諸縣百姓,他們以前是作戰力量,以蕃人為主,因為拼得太狠,男人死得太多了,現在也不從他們這裡抽調土團鄉夫了,少少出一些壯丁健婦,利用秋播結束的農閒時節,幫忙轉運物資。
崤函穀道、黃河、王屋軹關道,是三大運輸動脈,水陸並運,拼盡全力轉輸物資。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誠斯言哉!
邵樹德已經抵達了澠池縣,宿於城西的紫桂宮。
此宮建於高宗儀鳳二年,六年後的弘道元年廢,改為道觀。黃巢之亂後,道士散盡,殿宇屋舍也多有損壞。得知邵樹德要出巡陝西鎮後,李唐賓用抓獲的數千梁人修繕行宮,最終趕在邵樹德抵達之前完工。
這馬屁拍的!
抓獲的梁人並非降兵,而是逃人。他們拖家帶口,翻山越嶺,抄小路逃到西邊,就是為了逃避沉重的賦稅、繁重的兵役和徭役,因為實在活不下去了。
洛陽百姓,大概是朱全忠治下最慘的了,比徐州還慘。三萬多戶人,要伺候兩三萬大頭兵,即便絕大部分錢糧從外界水運而來,但負擔依然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李唐賓遣人收攏之後,以工代賑,修建行宮,然後打算移交給陝西鎮。邵樹德想了想後,直接讓他們渡河前往河陽,打散安置到孟、懷二州,授田編戶,也算是解脫了。
邵大帥治下,兵役、徭役免不了,但至少賦稅沒那麼沉重,還可以活下去。
“對洛陽、汝州軍民,可加大勸降力度。”紫桂宮之內,邵樹德對前來拜見的李唐賓說道:“來一個收一個,我這邊白地可不少,總安置得下。”
“謹遵大王之命。”李唐賓起身應道。
“坐下說話。”邵樹德笑道:“在河洛經營數年,君之功勞,我已盡知。”
李唐賓蓄起了濃密的鬍鬚,身上的氣度也更加沉凝,這是長達數年指揮大軍征伐所帶來的上位者氣質。
脾氣似乎沒以前暴了,這一點很好。
邵樹德依稀記得,李唐賓本是個性格急躁、藏不住事、受不得激的武人。
歷史上因為朱全忠私下裡讓李唐賓監視朱珍的事情,朱珍、李唐賓不和。後來兩人吵架,朱珍拔劍而起,李唐賓解開衣服,說你有本事就捅死老子,朱珍捅下去了,李唐賓卒。
現在看來,脾氣收斂很多了,這可能與他的人生經歷被極大改變了有關。
“定遠、天柱、經略三軍已經抵達河洛,這便是兩萬多人。保義軍左廂四千人亦歸你節制。”邵樹德繼續說道:“這一路,只需穩固既有戰線,保持壓力即可。”
“遵命。”李唐賓略略有些失望。
不過他這一路確實沒什麼好說的,新安縣不克,你繞路南下,穿越山間小道,人沒法過去多少不說,連給養也無法攜帶多少,實在打不了仗。
當然,現在其他戰場的局勢已經出現了深刻的變化,李唐賓隱隱感到,梁人的河洛防線有土崩瓦解的趨勢,說不定哪天機會就來了。
他常年研究邵樹德的用兵思路,幾乎閉著眼睛都能猜到他下一步會怎麼做。因為邵大帥走的幾乎都是明棋,甚少用陰謀詭計,好猜得很。
“胡真兵也不多,洛陽軍民計程車氣也不見得有多旺。唯賊人有長直軍萬人,向稱精銳,須得小心防範。”邵樹德又叮囑了一句。
在他的構想中,這一路的兵馬基本夠了。兩萬六七千的正規軍,外加陝、邵二州州兵,已經超過三萬了。進取雖難,防守卻易。
其實他最近已經在調兵了。
豹騎都本來是留守靈夏的,上個月已經接到命令,儘快抵達陝州。至於後面投入哪個戰場,再說。
值得一提的是,豹騎都已經擴充到了一千四百餘人。
具裝甲騎的人員挑選,其實是十分嚴格的,一定得是長於騎戰的勇士,目前來看基本都是出自靈、豐、勝、麟四州的關北武人,新徵服的沙磧各部也貢獻了一些背嵬,大概百餘人,都編了進來。
甲具部分用的是庫存,部分是今年打製的。邵樹德的最終目標是擴充到兩千騎,財政壓力確實不小,但完全值得。
對了,高頭大馬數量不多,但仍然儘可能補充了數百匹給豹騎都,肩高和前陣子送到邵樹德身邊的那二十來匹差不多,在138-142厘米之間,也就是十四掌左右。
這支部隊,一定要關鍵時刻再出手,給梁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叫你們都用輕騎兵,叫你們流行輕騎兵,南北朝時被具裝甲騎支配的恐懼都忘了吧?
明明豹騎都已經在中原亮相過不止一次了,但邵樹德至今仍沒觀察到誰組建了成建制的具裝甲騎部隊。
人披鐵甲的中型騎兵是有的,披重鎧的重型騎兵也是有的,但人馬俱披重鎧的具裝甲騎卻沒有。
“好好做,穩著點。全忠現在很困難,今年咱們再推他一把。”邵樹德勉勵道:“我欲與爾等同享富貴,一切在此一舉。”
……
谷水之畔,練兵活動一直持續到傍晚才結束。
鐵林軍左右兩廂各一萬三千步騎,數月前便互換了部分人員,最近一直在操練、熟悉。
這支部隊,人數眾多,戰鬥力較強,且忠心足夠,已經成了邵樹德手頭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投入到哪個戰場,都足以改變戰略態勢。
一水之隔的對岸,澠池縣的土團鄉夫也剛剛結束訓練。
他們頭頂星光,就著醬菜,吃著蒸好的胡餅,滿臉快意。
如果讓邵樹德來評價他治下哪個州的鄉勇最能戰的話,他一定選邵州。
慘烈的河洛拉鋸戰,死了不知道多少男丁,幾乎沒人沒上過陣,活下來的除了運氣外,強悍的戰鬥力是必需的。
況且,很多地方防務如今就是土團兵在輪戍,比如胡郭城就是由崤山的党項山民,以及澠池的青唐吐蕃守禦的。戰至今日,始終沒讓梁人突破關隘。
“大帥,此強兵否?”趕來紫桂宮拜見的王遇笑吟吟地問道。
邵樹德看著他蠟黃的臉色,久久不語。
多少年前,王遇站在那裡,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劍,銳氣十足,如今看著卻像變了一個人,完全是一副行將就木的老將模樣了。
“王大郎何必呢?不如暫且留在紫桂宮,我已讓韓全誨請太醫署的人過來了。”邵樹德說道。
“大帥,可還記得當年攻黃鄴營寨的舊事?”王遇舉頭看向耀眼的星空,聲音有些飄忽。
“你說這世道豺狼遍地,縱是武人也怕。”邵樹德說道。
“大帥竟然還記得……”王遇轉過頭來,眼神中有些欣喜,隨後又嘆了口氣,道:“其實朱全忠幹得還不錯。他攻滅了黃巢、秦宗權,解萬千百姓於倒懸,河南百姓為他立生祠,諸路將帥盡皆拜服,並不是沒有原因的。所謂英傑者,乘時而起,誅戮群醜,撥亂反正。朱全忠做到了這一點,便超過了許多蠅營狗苟之輩。或曰全忠雄猜多疑,背信棄義,但汴宋亳潁陳許蔡諸州百姓賴他而活,卻也是實情。”
“中和、光啟間,大帥亦應時而起。河隴舊地,陷蕃兩甲子矣,中原諸多豪傑,自相攻殺,無人過問。大帥提三尺青鋒,御勇戰之師,橫行千里,電掃胡虜。不管將來如何,在後人修史時,這份功績已難以磨滅。”王遇笑了笑,道。
“全忠功耶?罪耶?這都不重要了。他和大帥之間,如果不決出一個勝負,這天下的百姓就還要受苦。”
“我這輩子,打了太多湖塗仗。不知別人為何要殺我,也不知我為何要殺別人。朱全忠成不了事了,我幫大帥拼殺最後一程。”
邵樹德沉默。
他手下諸將中,有人為了個人前程在拼殺,有人為了家族富貴在搏命,有人為了實踐自己的價值,還有人純粹就是喜歡“玩”。
但盧懷忠、王遇、楊悅這三個人應該是不太一樣的。富貴對他們而言固然也很重要,但並不是全部。
他們三人之所以還願意為邵樹德拼殺,並不是所謂大勢已成,可能與他將關北建設得欣欣向榮,百姓生活安逸有莫大關係。
人與人,確實是不一樣的。
乾寧二年十月二十。
崤函穀道之上,馱載著甲具的馬隊已進抵陝州。
軹關王屋之間,大車小車奔流不息。
河清碼頭之內,夜半鐘聲之下,一艘又一艘糧船悄悄靠岸。
土團鄉夫已被操練得晚上睡覺時都夢到自己在列陣。
州縣兵面容平靜,但卻一遍又一遍地檢查著器械,絲毫不敢馬虎。
衙軍老爺氣定神閒地錘鍊武藝,互相開著粗俗的玩笑。
也是在這一天,河陽中潬城的北牆發出了一陣痛苦的哀鳴,不堪重負地破碎了一大片。
寬闊的南浮橋之上,火光熊熊,似乎預示著戰爭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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