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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順五年五月二十,汴州,暴雨如注。

朱全忠大喝一聲,從敬夫人劉氏的身上下來,大口喘著粗氣。

劉氏臉蛋嫣紅,幽怨地看了一眼朱全忠。

“趕緊穿上衣裙,從後門出去。”朱全忠進入賢者時間,心底湧出了一股愧疚。

敬司馬殫精竭慮,為我謀劃,甚至連睡覺時間都沒有,但我卻在玩弄他的妻子。

不過他隨即又安慰自己,李克用在玩李匡籌之妻,邵樹德在玩皇帝的女人,楊行密——

呃,楊行密好像沒什麼事。

不過朱全忠並不知道,再過些年,楊行密會娶妻朱氏,朱氏會紅杏出牆,與其侍衛私通,反向來了一波。

穿過連廊之時,朱全忠突然停了下來,看向廊外白茫茫的雨簾。

密集的雨點落在池塘之中,蓮葉被打得噼啪作響,但卻堅韌無比,巋然不動,這讓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朱府前廳之內,敬翔、李振、韋肇、裴迪四人早已等候多時。

敬翔默默看著茶碗上的紋路,彷彿繪在上面的牡丹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一樣。

牡丹寓意富貴,敬翔富貴已極矣,但他並不滿足,因為這天下還有更值得他追求的東西,他還有救世濟民、匡扶天下之志,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李振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是朱全忠賞給他的,也是他走到哪裡別人都畢恭畢敬的原因之一,這種感覺分外讓人迷戀。

韋肇閉目沉思,但眼瞼微微閃動,顯然腦海中在進行著什麼激烈的謀劃。

裴迪面目沉靜,不悲不喜。

事實上他也是剛剛進入核心圈子的,因為善撫民,會理政,財賦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條,深得朱全忠喜愛。

朱全忠未至,四人都不說話,氣氛稍稍有些沉悶。

懷州失陷的訊息第一時間傳了回來,作為核心圈子的四位職權最重的文吏,敬、李、韋、裴四人當然知曉了。

李罕之舉大兵萬人南下,被戴思遠、張歸厚襲破於沁水之畔,俘斬數千,澤兵狼狽遁逃。若不是懷州失陷的訊息被潰兵帶到,估計李罕之就交代在那裡了。在騎馬步兵面前,很難有機會逃得性命。

四人對李罕之的命運當然沒甚興趣,他們更關心河陽的戰局。

戴思遠、張歸厚已經統步騎一萬一千餘人將懷州團團圍住。

龐師古也從河清前線抽調寇彥卿的長直軍一萬五千人及州縣兵、土團鄉夫萬人北上,屯於懷州左近,一面阻斷夏賊可能出太行陘道的援軍,一面護衛經沁水北上的糧道。

濟源縣還有三千多人,軹關有兵七千餘,兵力是足夠的,就是形勢已變得非常艱難了。

取勝的可能,已變得微乎其微。

既然無法取勝,不如撤兵?

但這個命令無人敢下,只有朱全忠才能決定該怎麼做。

“敬司馬,某聽聞夏賊在靈州廣推三圃制耕田法,畝收兩斛有餘,中原諸州,或可效彷之?”裴迪見大家都不說話,想活躍下氣氛,便開口道。

敬翔好似勐然驚醒,聞言一笑,道:“樹德確實厲害,三圃制我亦有所耳聞。六十畝地,二十畝種麥,畝收二斛三鬥,二十畝種豆子,畝收六鬥,冬日還種蕪菁,二十畝種草餵養牲畜。”

裴迪心算了一下,道:“如此,兩年便能收116斛糧豆,蕪菁不好算,中原種的人很少,某竟然不知畝收多少,真是慚愧。汴州農地,兩年三熟,同樣六十畝,兩年收150斛糧豆。”

116斛看似比150斛少,但人家的蕪菁,產量也是不少的。或者不種蕪菁,改種個成熟快的雜糧,如綠豆,下雪前收穫,一畝也能收個幾鬥。真算起來,同樣六十畝地,靈夏農戶在糧豆方面的收成,可能也就比河南略少。

但人家還有二十畝種牧草的田,餵養了二十頭大牲畜,每年都產奶。牲畜宰殺後,還有肉、皮、角之類的收成。

裴迪是搞財稅的,對這些事情特別敏感,算了算後大是羨慕。

幸好樹德起步太差了!

夏綏銀宥只有十餘萬漢民,對比汴宋亳潁的戶口,十分之一都不到。樹德忙活這麼多年,也就為了彌補雙方起步時的差距。

但現在他的地盤大多了,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也好在這三圃制沒法什麼地方都推廣,渭北、華州、河中等人口稠密的大鎮,他就沒法這麼玩,不然還真是麻煩了。

“敬司馬,河南可能效彷?”裴迪追問道。

“難。”敬翔嘆了口氣,道:“宣武二十州,也就洛、汝、孟、懷四州可試試。其餘諸州,戶口不少,地皆有主,又乏牲畜,難以推廣。”

“可惜了。”裴迪砸了咂嘴,非常惋惜:“樹德光此一事,在古時便可稱聖了吧?對天下百姓,功德大焉。”

敬翔沉默不言,李振、韋肇都把目光轉向裴迪,齊齊瞪了他一眼。

“失言,失言!”裴迪哈哈一笑,尷尬掩飾道:“樹德品行太差,淫辱婦人。對天下百姓有恩德又何足道哉,品行不正,做再多亦是無用。”

對一些方正士人來說,個人品德方面的要求確實比較高。你哪怕立下滔天之功,於國於民有突出貢獻,但只要私德不行,特別是最嚴重的下三路的私德,那你這人就不行,功勞算個屁。而只要私德好,哪怕沒有任何建樹,百姓在你治下生活困難,那也是正人君子,被人稱頌。

說到底,他們和百姓不是一路人。他們就像是看客,百姓疾苦與我何干?我只看你這人品德好不好,值不值得交往,符不符合我的價值觀。

當然此時這種情況還不嚴重,若理學教條化以後,邵樹德這類人發跡就要更困難了。唯才是舉是不可能的,唯德是舉更靠譜,但這天下德才兼備的聖人畢竟鳳毛麟角,奈何。

敬翔不著痕跡地瞟了裴迪一眼,沒說什麼。

裴迪也是口不擇言,其實他和自己是一路人,對主公的私德並不怎麼在意,更在意的是施展胸中的抱負,將天下作為棋盤,實現自己的理想。

“咳咳……”韋肇清了清嗓子,插話道:“聽聞樹德淫辱嬪妃,可否將此事哄傳天下,讓有志之士看清他的真面目?”

“可也!”李振一拍桌桉,笑道:“我早就想這麼做了。活董卓,禍國殃民之主,才智傑出之士聽聞,定恥為之效力。”

敬翔輕輕嘆了口氣。

曾幾何時,對付邵樹德方法都是大軍圍剿,戰陣之上堂堂正正擊敗他。便是李振、韋肇二人,之前所獻之策也多關於軍略,何曾玩過這等讓人不齒的腌臢手段?

這是怎麼了?沒信心擊敗樹德了?

況且這招效果也很有限。

滿天下的武夫,有幾個是完人?便是品行方正的世家子弟,去這個大染缸裡滾個十年八年,不變成李罕之就不錯了。

殘暴嗜殺之輩:朱瑄、朱瑾、時溥。

窮奢極欲之輩:董昌、錢鏐、朱玫。

傲慢凌下之輩:李克用、李侃、羅弘信。

好色淫邪之輩:邵樹德、李匡威、朱——呃。

也就楊行密好一點,但他早年嗜殺成性,對敵人動輒誅戮滿門。這幾年不知道怎麼轉了性子,在心腹謀士袁襲死後,突然間就變得寬厚了。難不成以前那些血腥殺戮之舉都是袁襲建議的?

“或可聯絡李克用?”李振想了想後,又出了一招:“邵賊攻我,南陽、河內、洛陽三路出師,令我難以兼顧。若晉兵西進,則邵賊難以兼顧也。”

敬翔聽了神色一動。

若李克用真願意對邵樹德用兵,那就像折宗本從南陽發起攻勢一樣,必引得邵樹德分兵把守老巢,前線兵力銳減一半,再難以進取。

但李克用願意捨棄幽州的巨大利益嗎?這是一個問題。

再者,李克用與東平郡王也不睦啊,這事還挺難辦的,或許可以從李克用身邊之人著手,他們可沒那個沙陀子一根筋,還是聽得進人話的。

如今的形勢,邵賊已成大患,不僅是汴州的大患,也是太原的大患。

邵賊最大的優勢不是兵多將廣,而是他的位置。敬翔老於軍事,對邵賊大後方安然無恙非常羨慕。若李克用肯動手,邵賊就沒有後方了,這可以從根本扭轉目前的局勢。

“聽聞克用之謀主蓋寓聰慧明敏,或可遣使接觸,說以利害。”韋肇也說道:“樹德據河中,若再佔河陽,便威脅上黨,克用焉能等閒視之?”

“難處在於如何說服李克用。”李振道。

“或可這樣……”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正兒八經地討論了起來,直到朱全忠大踏步走了進來。

“參見大帥。”眾人一齊行禮。

朱全忠回禮,然後一起坐下。

“大帥,河陽之局——”李振看向朱全忠,打算建言。

朱全忠伸手止住了他,轉頭看向敬翔,問道:“敬司馬,連日陰雨,田間有澇,收成便會不佳,可曾巡視?”

“大帥勿憂。數日前某便與僚左們巡視諸縣,溝渠陂塘,排水順暢。汴渙渦蔡潁淮諸水,兩日內漲三尺,然河堤穩固,不致有災。”敬翔答道。

朱全忠滿意地點了點頭。

河南水系發達,既能提供航運便利,又能澆灌良田,可以說是他們的生命線。朱全忠非常重視農桑,平日裡問得最多的也是農桑之事,數次征戰,收繳的財貨,除用於軍中發賞及將士撫卹外,也想方設法採購耕牛,廉價租給百姓耕種。

這種重視民生的態度,在全天下的武夫當中,已經是大大的優點了,而這也是敬翔願意以“朱氏老奴”自居的主要原因。

他出身一般,小時候見多了民間疾苦之事,對百姓生活之困苦非常同情。多年來一直在找一位願意關心民生的明主,後來在汴州遇到了朱全忠,二人相見恨晚,敬翔從此用心輔左,經常通宵達旦工作。

“大帥,僕有一言,請即刻下令退——”韋肇正要說話,又被朱全忠笑著打斷了。

“裴判官,汝主管刑獄錢穀,戰歿將士的撫卹,可全數發下了?”朱全忠問道。

“回大帥,皆已發下。”裴迪答道。

朱全忠又點了點頭,道:“徐州新破,今歲雖已春播,然百姓家中餘糧不多,未必撐得到收穫,可順汴水輸送一批糧谷過去,做好賑濟百姓的準備。嗯,以工代賑,將徐宿荒廢已久的陂池好好整修一下。時溥不修,我來修。”

“遵命。”裴迪應道。

說完這些,朱全忠才看向李振和韋肇,哈哈大笑,道:“看你們急成什麼樣!與邵賊的戰爭,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內事不修,如何對外征戰?當年秦宗權攻汴,我在八角鎮吃了敗仗,不比現在危險多了?多大點事啊!二位皆有大才,每每獻策,多切中要害。但河陽之局,並未危急到立刻要撤兵的程度。”

朱全忠剛剛在劉氏身上發洩了一番,此時神清氣爽,腦袋格外清明,只聽他又說道:“況且,即便要撤,也不能亂來,有些事還沒安排好。”

“大帥,河陽十餘萬眾,與邵賊大戰三月有餘,此外重內輕之局也。”李振輕聲說道。

敬翔怒瞪了他一眼。

朱全忠臉上笑容不變,但敬翔太熟悉他了,仔細觀察一下,還是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李振這賊子,就會弄權!

“大帥,便是要撤,也得有章法。河陽三城怎麼守,軹關大軍怎麼安排,河南諸渡口如何配備守軍,這些都得一一理順。”敬翔說道:“何輕言退耶?”

朱全忠笑而不語,但笑容已經漸漸凝固。

疑心病又犯了!敬翔暗歎,心想待會還得私下裡求見一下,好好說道說道。

不過東平郡王馬上要去曹州巡視軍營,這事得抓緊了。實在不行,遣劉氏打探下訊息?

敬翔臉皮抽了抽。東平郡王經常召他妻子入府,雖說都借了王妃的名義,但敬翔是聰明人,如何不知這是怎麼回事?

唉!

不過娶了劉氏也有好處,因為這女人還承擔著監視他的任務,這樣便能讓東平郡王知道我敬翔滿腔忠心,可以更好地施展抱負了。

做點事,可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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