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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濁的沁水左岸,大群步騎奔湧而至。

李罕之的大纛快速移動到了一座高地上,他翻身下馬,俯瞰整個戰場。

騎軍兩千、步軍八千,除少許留守修武縣看守輜重外,基本都到場了。

戰鼓擂響,三千步兵發一聲喊,嚎叫著衝向正停靠在碼頭附近綿延數里的汴軍糧船。

船隻吃水很深,看著就滿載貨物——那絕壁是糧食了!

每艘船隻有數名船工,此時看到有人來搶,也不管糧食了,紛紛跳入水中,利用嫻熟的水性遊向對岸遁走。

“這他孃的有些不對啊!”李罕之一下子抽出了腰刀,轉身看了看遠方。

四野一片平靜,事實上這種空曠平坦的地方根本沒法埋伏,而這也是他放心大膽前來劫糧的主要原因。

但汴軍船工那不慌不忙的樣子是為何?他們就不擔心船上的糧食被搶走麼?除非——

步兵已經衝到了岸邊,張弓搭箭,先往糧船之上射了幾輪箭。

箭失勁道十足,穿透了船上的隔板、葦蓆、篷布,如果有人藏身其中,這一下就能讓他們吃大虧。

放完箭之後,便有那會水的軍士跳入河中,遊向船隻。

“沒有糧食!”

“全是砂石!”

“天殺的汴狗,我們被騙了!”

“定有埋伏!”

李罕之很快接到了軍士們報回來的訊息,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下令擊鉦。

“噹噹”的鐘聲混合著鋪天蓋地的馬蹄聲響了起來,遠處的天邊逃回了數騎斥候。

李罕之破口大罵,果然有問題!

汴賊一定是在什麼地方等著,用假糧船做誘餌,吸引他們過來之後,立即大舉出動。

如果距離夠遠,而他們澤州兵又急著搶劫糧船,疏於防範,上當是難免的。

“汴賊來啦!”斥候瘋狂地打馬,大喊大叫。

“列陣!”李罕之不再猶豫,下令道。

來的汴賊定是飛龍軍!蓋因只有騎兵或騎馬步兵才能躲開斥候的搜尋,遠距離趕到戰場。但騎兵來了有什麼用?河陽這麼大點地方,他的澤州步兵走過幾十里地就能找到城池或軍鎮。

就這幾十裡的野地,你還能把我騷擾垮不成?

當年攻成德,人家一萬多騎兵日夜騷擾,輪番衝鋒,射箭,作勢喊殺,但晉軍步兵頂著騷擾前行百里,直插堯山這個關鍵節點,攻其必救,動搖成德軍整條戰線,獲得大勝。

怕你個毛!

所以,來的一定是下馬步戰的飛龍軍,至少騎馬步兵是主力。

騎兵正面作戰戰鬥力太弱,還動搖不了他的步兵大陣,但重甲武士就不一樣了,今天有麻煩了,或許——

李罕之用眼神示意,張源德會意。

很快,在獲嘉、修武兩縣抓來的兩千餘丁壯被驅趕到了前面,戰戰兢兢地列陣。

遠方的汴軍果然停了下來。

大軍步卒下了馬騾,輔兵一邊收攏馬匹,一邊幫戰兵披甲。兩側還有部分騎兵,他們也下馬了,或許是讓馬兒喘息一下,恢復氣力。

後陣煙塵滾滾,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又或者藏著什麼東西。

“酒喝了,肉吃了,婦人也玩了,現在該賣命了!”張源德騎著戰馬,來到這支被命名“突將都”的部隊面前,獰笑道:“只要衝一次,便不用再當突將了,日後好吃好喝,都是自己人。”

“突將”們面面相覷,有人一臉蒼白,有人東張西望,有人神色癲狂,有人鎮定自若。

突將這個編制,在各個藩鎮中流傳已廣。

邵樹德早年遇到丘維道,他當時就在招募“院內突將”。“將”不代表將軍,畢竟這年頭管理一個烽燧的低階軍官也可稱帥(烽帥),維持集市秩序的也是帥(市帥),其實就是敢死隊。

“汴賊還在整隊,給我衝一波,上!”張源德馬鞭一揮,百餘亡命老卒摔了酒碗,哈哈大笑著當先而去。

一邊走,一邊唱:“快馬常苦瘦,剿兒常苦貧。黃禾起羸馬,有錢始作人。”

“沒錢苦啊,我苦啊!”

“哈哈!殺了他們,搶他們的財貨女人。”

“什麼女人沒玩過,什麼酒沒喝過,跟著李大帥就是痛快。痛快夠了,死了算逑。”

“殺殺殺!”

“西天佛爺護我身!”

在這幫亡命徒的感染下,河陽丁壯也稍稍聚起了一些勇氣,他們本就有一些基礎,此時在軍官的命令下,把長槍端平,拉平佇列,快步跟了上去。

突將們前出後,又有兩千餘步卒開始列陣。他們都是積年老手了,一個個神情澹定,好像對死沒感到什麼恐懼,又或者死才是一種解脫。

場中一絲喧譁也無,人人默默檢查著器械。

抽刀插刀的動靜此起彼伏,隱隱還有調理弓弦的聲音。

身上的甲胃款式、新舊不一,一看就知道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能從敵人那裡繳獲這麼多鐵甲,本就說明了他們的本事。

“鼕鼕冬——”鼓聲響起,兩千餘人也沒做什麼戰場動員,直接就跟在突將們後面上了。

有騎卒牽著馬兒步行前出,隨時等待出擊的命令。

突將們已經快要接近汴軍了。

汴軍可能也沒想到李罕之的人如此果決,在發現被埋伏了之後居然一點不慌,還想著反咬他們一口。

這支部隊,就沒有正常人!

廝殺聲很快響起。

汴軍飛龍軍匆忙佈下了一個三千人的步陣,雙方短兵相接,全都不顧己身,怒吼著砍殺起來。

衝在最前面的百餘老賊勇不可當,汴軍陣型直接被打凹了進去,當面之人幾無一合之敵,被打得節節後退。

這些老賊的武藝都不錯,出槍果斷、精準。

換個訓練不過年餘的新兵,與老兵面對面刺殺,新兵可能刺兩三下都沒刺準要害,但老兵一下子就把你捅死了,不費多餘的力氣。

一個人如此,換成一排人,只雙方第一下交手,你就能看出差距來。

軍中,可從來不僅僅需要紀律和勇氣,武藝也十分重要。

在高處立旗的戴思遠怒目圓睜。

李罕之他何曾瞧得起,下意識就覺得他手下都是一幫烏合亡命徒。

但亡命徒沒錯,烏合卻談不上,人家配合嫻熟,謹遵軍令,打得很有章法,還十分勇勐。

令旗揮舞之下,騎兵不得不出動了。這是張慎思手下僅有的千餘騎兵,被他帶了過來。

騎軍緩緩加速,他們繞到了澤兵突將都與第二陣的結合部之間,打算從側後方發起攻擊。

第二陣的澤兵老賊紛紛放箭,甚至還有一些膽大的越眾而出,直接將騎兵勾下馬來。

落馬的騎兵被在地上拖行著,發出毛骨悚然的慘叫,只一會就沒了聲息。

澤軍騎兵也出動了,兩千騎發出震撼人心的馬蹄聲,一往無前地衝了上去。

“他媽的!”戴思遠讓親兵給自己披甲,手持長槊,親自帶著護軍衝了下去。

這仗打成這樣,他怎麼也沒想到。

而就在此時,沁水對岸也響起了馬蹄聲。

千餘重騎兵繞過一叢樹林,緩步前出。領有近千步卒,手持十二連珠重弩,正往河岸邊靠近。

在他們身後,還有三千多步卒,正在砍伐樹木,似要造浮橋。

張歸厚遠遠看著戰局,嗤笑一聲:“戴思遠想獨佔好處,如何?”

跟在他身側的廳子都將校們轟然大笑。

“開始吧。”對岸的澤州兵也發現了他們這支部隊,大呼小叫了起來,顯然有些慌亂,張歸厚不想拖延下去了,下令道。

很快,數十騎奔到河岸邊,將一些血肉模湖的物事扔過了河。

在他們身後,又湧來大群步卒,他們押著百餘俘虜,還有人推著車,車上全是錢帛金銀器。

“修武已下,守兵被全殲,爾等財貨盡失!”河東岸的汴軍齊聲大吼道。

聲音震耳欲聾,西岸的澤州兵聽得目瞪口呆。

有人撿起頭顱,仔細一看,頓時發出一聲慘叫:“三弟!”

“是趙二,他死了!”

“張家大郎也死了,他留守修武的。”

隨著被繳獲的旗幟甲仗亮了出來,西岸的澤州兵一陣譁然。

我們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要錢!

李罕之這時才真的面色陡變。

他太清楚手下人的心思了。只要許以重賞,給足好處,亡命徒不要命的性子發起來,那真的如天兵下凡,敢打敢拼。可你若告訴他們輜重盡失,財貨被奪,士氣怕不是要當場崩了!

張源德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與李罕之大眼瞪小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裡的懊惱:這次被汴賊玩了個結結實實!

……

懷州東門之外,夜色中人影憧憧。

契必章帶著人遠遠下馬,然後摸黑步行了好長一段距離,這才趕到了城外。

他現在有三千六百餘人,多出來的是在河陽招募的新丁,還不太能打,但沒辦法,此時多一分力量總是好的,這次是傾巢出動了,不留任何後手。

若王氏兄弟是詐降,此番他們就要吃一個大虧。

這其實就是賭!

夜色深沉,蟲兒感受到了危機,都不再鳴叫了。

薛離悄悄摸到契必章身邊,說道:“軍使,約定的時間快到了。”

契必章沒說話,瞪大眼睛看著城頭。那裡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

薛離討了個沒趣,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現在每逢野戰就想到當年的霍邑舊事,不堪回首啊——當軍士們臭烘烘的靴子踩在他臉上的時候,那感覺別提了。

“來了!”契必章低喝一聲。

薛離精神一振,抬頭望去,只見城頭上亮起了一堆不大不小的火光,這正是約定的訊號。

“動手!”契必章面色一肅,下令道。

“遵命!”薛離點了三百健兒,互相幫忙披上甲胃,然後整理隊形,小步快跑。

他們不敢衝得太快,不然到時候就沒力氣廝殺了。但也不敢走得太慢,戰機稍縱即逝,說不定就被範居實發覺,及時調整部署,導致功敗垂成。

衝得近了。

城門吱吱嘎嘎開啟了半扇,薛離拋棄雜念,帶著三百健兒一躍而上,衝了進去。

大街上響起了一陣喊殺聲。

薛離大驚失色,以為遇到埋伏了。定睛一看,卻見兩股汴軍正在廝殺,刀刀見血,箭失橫飛。

“上!”他一馬當先,持刀衝了過去。

亂箭襲來,薛離兜盔被射飛,下意識就撲倒在地,躲避箭失。

“賊將死了!”對面有人呼喊道。

“放屁,老子沒死!殺啊!”薛離從地上一躍而起,帶隊佔據了城門洞,奮勇廝殺。

而在城外,契必章猶豫了一會。

那陣喊殺聲實在來得太蹊蹺了,讓他下意識以為王氏兄弟詐降,騙他們進城。

不過在等了一會後,城門始終沒有關上,且遠遠有人出城奔過來報信。

他也不再猶豫了,從草叢中立起,道:“隨我進城。”

三千餘人打起火把,如長龍般湧向懷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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