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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情一日數變,但邵樹德卻沒有太過著急。

五月初二,他才帶著親兵、鐵林軍離開龍池宮,隨行的有宋樂、盧嗣業、杜光乂、陳誠、趙光逢等數十文職僚左——豐安軍留守安邑。

兩個兒子也跟在身邊,一路學習。

這一日,大軍在垣縣以西的山地宿營,邵樹德父子則住進了驛站。

“參見大帥。”皋落驛外,驛將躬身行禮。

“你是……”邵樹德下意識覺得此人有些眼熟,想了想後,道:“莫不是劉大有?”

“大帥竟還記得我?”劉大有有些激動。

“文德元年正旦,我去黃四郎家看看,遇到了你等。還有一位叫金三?”邵樹德稍加思索,便記起了這兩人。

“金三是武威軍的,他在垣城驛當驛將。”劉大有連連說道:“大帥真是令人信服,六年了竟還記得我等。”

“當然記得,都是為我拼殺過的。”邵樹德拉著劉大有坐下,請他一起飲用蒙頂茶。

“你怎當起驛將了?”

“混上隊正後,討王珂時受傷了,好不了,便退下來了。”

邵樹德聞言嘆息,又道:“金三呢?”

“他在蓼塢少了只胳膊,再不能拉弓射箭了。”劉大有說道:“不過我等是傷殘,每月可領一斛糧賜,用度無憂。”

“糧賜可按時發放?”

“發了。”

“我要看看。”

邵樹德起身進屋,劉大有指著庫中一袋澹黃色的“小麥”說道:“便是這些了。”

邵樹德抓起一把“麥粒”,仔細聞了聞,道:“這是青稞?”

劉大有臉上湧起佩服的表情,道:“就是青稞。”

“看著還不錯。”邵樹德說道:“縣裡直接發的?”

“是。里正親自送來的。”

“里正何人?”

“也是軍中袍澤,今年四十了。他說替大帥拼殺了十餘年,拼不動了。武夫提頭賣命,走到那算哪,砍完王珂後,就在鄉里當了里正。”

邵樹德點了點頭。

邵州數縣,幾乎是從無到有建立起來的。國朝的道、州、縣、鄉、裡體制,需要大量的地方管事人,職位甚多。

垣縣雖然早就有了,但鄉間殘破,人煙皆無,和新設的沒甚區別。鄉、裡一級的官員,嚴格來說不是朝廷命官,國朝例來由地方豪族充任。但殘破的垣縣哪來豪族?幕府估計也沒轍,乾脆用退下來的武夫擔任這些職務,反正他們的忠心是有的,湊合著用吧。

“鄉間多蕃人,言語不通,管起來多半不易吧?”邵樹德問道,問完後又笑了,這不是明擺著的麼?

“總有幾個會說官話的。”劉大有說道:“我驛站內就有一人,不願種地,跑來給我切肉了。”

“驛田有多少畝?”

“一百五十畝,還有四十畝坡地,問蕃人討了些驢喜豆種子,種下了。”

“可種得過來?”

“廣種薄收,收多少算多少。”劉大有說道:“養了六匹馬,縣裡每年還貼補草料、豆子。”

“比起軍中那會,賺得可多?”

“來往多軍中袍澤,不會過分為難我等。前些日子跛了一匹馬,縣裡還給換了。跛馬宰殺後,馬皮收走了,肉留給了驛站。”劉大有說道:“住宿之文吏,若品級不夠,吃喝也會給錢。這些毛錐子,還不敢惹我們。”

邵樹德哈哈大笑。

將官往來,必然要住驛站。但除非公幹出差,不然可是要給錢的。即便公幹,每個品級官員的待遇都不一樣,超出規定的飯食、房間,同樣要給錢。比如有人想喝酒吃肉了,不想只吃那粟米飯,驛站當然有供應,但要交錢。

至於私人往來,那肯定不能免費了。

軹關道,溝通河中與河陽,是一條十分重要的交通路線。這會是戰爭時期,可能賺不了什麼錢,但若是和平年代,還是有些賺頭的。驛將世襲,這就是一份可以傳家的基業。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承平日久的話,便是私人往來的官員,也可能想佔驛站的便宜,免費食宿。但艱難以後,為了降低開支,國朝的驛站就慢慢轉向私營了,驛將們也不可能無底線讓步,除非官府加大補貼力度,不然就做不下去了。

“你們的生計有了著落,我便放心了。”邵樹德說道,突然又想到因為搬家帶來的軍中不滿情緒,還是有些鬱悶。

劉大有很快去後廚準備吃食了,邵樹德帶著兒子到野外看看。

夕陽之下,長河落日,山川壯美。

垣縣重建已經有年餘了,五千戶蕃人百姓在此定居,基本上都已經收穫了一茬糧食,或青稞、粟、小麥,或大豆。

春社節過後,陸陸續續開始春播,大部分人都種了小麥或青稞。綠油油的麥苗破土而出,看著就很喜人。

野外的荒地還是很多,且多是丘陵山地。

邵樹德牽著承節、嗣武的手,就著落日的餘暉,隨意看著。

“這是地榆。”邵樹德指著地上的某種花草,說道:“羊很喜歡吃,但不能肥田。那邊一株是驢喜豆,應該是蕃人帶過來的,也沒有肥田的功效,但能生長在土質十分惡劣的山地之上。便如人和人不一樣,土與土也不一樣。有些地,沒法種糧食、豆子,甚至連一些牧草都沒法長,但驢喜豆可以生長,且產量很大,牲畜也喜歡吃。過陣子我讓農學的人來給你們上上課,別以後讓人騙了。同樣一百畝地,上田、中田、下田產量大不一樣。另者,如果有人跟你們說某縣耕地甚少,無用之荒地太多,就得留點心了。你看那塊爛地,苜蓿沒法長,但有成片的地榆和驢喜豆,那顯然是有人種的,割下來餵養牲畜。”

“阿爺,你是說會有人撒謊欺瞞?”邵承節若有所思。

“不僅如此。”邵樹德輕撫兒子的肩膀,道:“為父治下,與中原其他藩鎮其實不太一樣的。經常有人譏諷我半胡半漢,何也?漢家兒郎,何曾將三分之一農地用來種牧草,飼養這麼多牲畜?他們不喝奶,不吃乳酪、酸漿,與我等習俗大不相同。但靈州小兒,現在有幾個沒喝過牛奶、羊奶?為父想說的其實比你們被人欺瞞更重要。”

“何耶?”邵嗣武搶先問道。

“不要有偏見。”邵樹德說道:“這世上,萬國林立,城邦眾多。我們華夏之地,這會領先了一步,但萬不可瞧不起外邦蕃人。昔年吐蕃盛時,往天竺、河中等地劫掠,抓回了很多工匠,打製的器械,手法、風格迥異於大唐,但質量很好,並不輸於中原甲胃、刀矛。粟特人善做買賣,龍家人善相馬、養馬,回鶻人養的羊很好,波斯人的樂器不錯,大食人翻譯了很多算學書籍,便是摩尼法師教給你們的那種。天下很大,人一上百,形形色色,外國蕃邦亦有才智傑出之士,萬不可小覷了天下英雄。便是這驢喜豆,中原沒有,但康居故國那一片卻很多,長在貧瘠的山地之上,產量並不輸於大宛苜蓿,可大宛苜蓿需要好田來耕種,驢喜豆不需要。”

“牧草如此,人亦是如此。”邵樹德說道:“蕃人有才智傑出之士,大可任用之,不能因為安祿山造反了就對他們有偏見。平亂第一功臣李光弼便是契丹人,僕固懷恩、白孝德、李抱玉等亦不是漢人。安祿山心腹謀士高尚、嚴莊、張通儒等是漢人,大將崔乾佑、武令珣、田承嗣、李歸仁等亦是漢人。該想的是為什麼會給安祿山造反的機會,如果不給他機會,崔乾佑、田承嗣會不會是戍邊名將?不同的制度,好人能變成壞人,壞人能變成好人。河西、隴右、朔方三軍那麼多胡兵胡將,有人連國王都不做了,萬里迢迢跑來為大唐廝殺平叛。僕固懷恩為平叛軍,被迫出嫁二女至回鶻和親,借來兵馬,全家46人死於王事,可謂滿門忠烈,最後為何被逼得造反?”

“阿爺為何突然多愁善感起來?”邵承節嘻嘻一笑,問道。

“啪!”邵樹德賞了他一記耳脖子,笑罵道:“阿爺今年三十有七,有很多事想做,但現在連朱全忠都未討滅。將來若僥倖一統天下,怕也時日無多了,很多事要靠你來完成。阿爺想說的是,不可故步自封,不可自高自大,不可閉關鎖國。阿爺要統治的是帝國,不是小藩王國,為君者要有胸襟氣度,先聖雲‘三人行必有我師’,難道蕃人就沒有值得學習的嗎?傲慢與偏見,只會讓華夏被人一步步追趕上,最終落後。蕃人好的東西,我們就要學,不要有門戶之見,覺得不好意思,學會了就是自己的。摩尼法師教給你的算學——不,不是算術,是數學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父子三人一邊走一邊聊。

“阿爺,這山勢連綿之所,為何要編這麼多民戶?”走到河谷間的麥田邊時,邵嗣武突然問道。

“有些常識你們必須要懂。”邵樹德說道:“開元年間,朝廷在各道、州建立正倉、義倉、常平倉,儲備糧草、器械。對契丹用兵之時,河南、河東可調撥部分糧草,但大頭必然是河北出的。對吐蕃用兵之時,關中可支援少許糧草,但大頭還得河西、隴右出。為父如今對河南用兵,靈夏固然可以船運部分糧草,但大頭還是河中、陝虢、華州所出。而一旦對西域用兵,河中、陝虢的糧草就派不上用場了,這時候就得靈夏、涼州、河蘭出大頭。反過來講,朱全忠若要攻靈夏,他的河南錢糧就派不上用場了,他要到河東、關中想辦法。”

“邵州諸縣,為父先後編了兩萬戶蕃人,開地近萬頃。假以時日,便可年收六十萬斛糧豆的地稅,還有大量乾草、皮子、布帛。”邵樹德說道:“此次河清之戰,為父是抓住機會,趕在汴軍水師之前搶運了糧草,並且還繳獲了柏崖倉中大量汴軍糧食,故能支援大軍征戰。現在沒這個機會了,只能陸路轉運。你說是從河中府運糧好,還是垣縣、王屋縣運糧近?”

“垣、王屋更近。”二人一齊答道。

“將來若佔領河陽,我定然要在河北八縣大肆移民,且耕且牧,積蓄錢糧,然後揮師南下,攻洛、滑、鄭三州。此八縣百姓還要廣蓄馬匹,支援征戰。”邵樹德耐心地說道:“除非我能如這次一樣,在河南搶個大糧倉。但不能把希望寄託在這種事上,凡事謀定而後動,自己手中有糧,先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去看有沒有意外之喜,明白嗎?”

“明白了。”

“這次你倆便隨我東行,先待在王屋,感受下戰爭的緊張氣氛。”邵樹德說道:“便住在金仙——縣衙裡吧,順便學習下處理政務。”

聽到這裡,承節、嗣武二人互相擠眉弄眼。

邵承節湊到嗣武耳邊,小聲道:“阿孃說,金仙觀是藏汙納垢之所。”

邵嗣武聽了樂不可支,兩人一起偷笑。

“嗯?你們在說什麼?”邵樹德有些奇怪,問道。

“我們在說阿爺言之有理。”

……

五月初九,大軍抵達王屋縣,邵樹德帶著親兵和三千騎卒馬不停蹄,當天傍晚抵達了柏崖倉。

高仁厚在河清縣指揮戰事,沒有前來,不過邵樹德對戰況還是瞭如指掌的。

在汴軍不斷挖掘壕溝的情況下,西北營壘已經處於被半包圍狀態。

但所謂的半包圍,其實就是沒有包圍。

他們與河清縣之間的聯絡被隔斷了,但柏崖倉城還可出兵直接援助。

十幾天下來,汴軍的進展其實並沒有多大。這或許和龐師古沒有不計傷亡勐攻有關,他的策略和圍攻徐州時一樣,包圍、分割,但效果不是很好。

“龐師古這麼磨蹭,難道要和我相持?他持得起來麼?”邵樹德有些奇怪地找來了幕僚們所繪製的戰場形勢圖。

汴軍挖掘的壕溝、修築的營寨在上面標得清清楚楚,後面還有最近幾次戰鬥的簡短記錄。

十餘天內,雙方廝殺七八次,汴軍大概又損失了三千餘人,河清縣損失五百餘蕃兵,西北營壘新進駐的天德軍步卒損失六百餘人。營壘外圍基本被填平,汴軍仗著兵多,在外圍築土臺十餘,居高臨下,日夜用強弓勁弩射擊。

“這人,打仗風風火火,沒想到這麼精細。”邵樹德放下地圖,對龐師古也有些佩服,能頂著壓力一步步按自己的想法來打仗,這份心性不錯。

挖壕溝限制河清縣與西北營壘的交通,築寨屯兵四處援應,再壘土修築多座高臺,遠距離壓制營壘內的守軍,打法很正統,有那味了。

自後漢末年以來,掘壕、築高臺對射就是圍城的兩大法寶。

邵樹德仔細推演了一下,按照如今的情況,如果不能消滅汴軍的那些營寨,再推倒他們修築的土臺,長期對射下去,兵力是夏軍五六倍的汴軍將佔據上風,西北營壘內的天德軍士卒必然大量為箭失所傷,士氣受到影響。

而拔掉這個營壘後,汴軍便可進駐此處,然後怎麼辦?或許是進攻蓼塢,利用水軍優勢,兩面夾攻,再拔掉這個據點。

西北營壘、蓼塢就像河清縣的左右雙臂,斬一個就能開啟局面,攻佔兩個就把河清縣完全孤立了,除了柏崖倉城這個最西面的據點外,汴軍甚至能再度如法炮製,挖壕塹孤立縣城,不讓城內守軍衝殺出來,然後從容制定進攻方案——守城方是不能完全縮在城內的,那樣多半守不住。

只是,這個過程中必然會產生大量傷亡,耗費漫長的時間。反覆爭奪之下,甚至可能要數月之久,龐師古哪來那麼多時間?

扔下地圖後,邵樹德“蹬蹬”爬上了柏崖倉城最高處,眺望東邊的戰場形勢。

雙方一場戰鬥剛剛結束,河清縣出動千人,趁汴軍不備,燒掉了他們一座屯兵小寨子。

但縱觀整個戰場,河清縣與營壘之間仍然存在一條東西向的長長的“傷疤”。

深邃寬闊的壕溝,以及每隔一段距離就設立的寨子,壕牆後還有大量糧車,結陣往返於大營與戰場之間,輸送糧草、器械和兵員。

高聳的十餘座土臺上,時不時有強弩射擊的嗡嗡聲,弩失落在夏軍營壘之內,也不知傷亡如何。

夏軍營壘內當然也有高臺,但只有四座,對射起來頗為吃虧。

“穩妥的打法,這樣傷亡最小,但同時也是耗時漫長的玩法。”邵樹德想了想,或許該給汴軍施加點壓力了,不能讓他們這麼囂張下去。

“傳令,將陰山蕃部八千步騎調上來,配屬高仁厚指揮。他應該懂我的意思。”邵樹德喊來了鄭勇,讓他去找陳誠調兵。

“遵命!”鄭勇很快便離開了。

邵樹德隨後又看了下蓼塢方向。那裡一切平靜,河面上偶爾能看到汴軍水師戰艦,但都是小型探候性質的快船,真正的大傢伙並未出動。

“這仗!”邵樹德耐下性子,下了樓。

這場戰爭,正面部分推進緩慢,可以說處於僵局狀態,破局或許在側後?

從西北營壘退出來的四千騎馬步兵該換個地方了!

“讓楊亮來見我!”他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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