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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順二年即將來到。

大明宮前,聖人百官同樂。

國朝風俗,除夕時要筳(ting)燎,即在除夕夜點燃柴火迎接新年。

燃燒的旺火有驅邪避害之意,同時也象徵著新的一年人丁興旺、五穀豐登。

正所謂“闔門守初夜,燎火到清晨”。

講究點的,“除夜清樽滿,寒庭燎火多”。

生活氣息濃一點的,“晰晰燎火光,氳氳臘酒香”。

總之,這是一個闔家團圓,共同守歲的溫馨節日。無論是升斗小民,還是天子公卿,抑或是征戰廝殺了一年的赳赳武夫,在這一晚,大夥都會不約而同地停下來,靜靜感受血腥亂世中僅存的一點溫存。

新修的宮殿之前,聖人袞冕著身,后妃嬪御亦著盛服,花枝招展,綺麗金翠。

宮官新秦郡夫人楊可證傳聖命,以除夕為題,諸大臣和應制詩。

一時間氣氛熱烈,幾如太平盛世一般。

“貞觀初,太宗邀煬帝蕭皇后共賞筳燎,並問‘朕施設孰與隋主’。蕭皇后稱,‘隋主每當除夜,殿前諸院,設火山數十,盡沉香木根也’。一夜之中,用沉香木數車、沒香二百餘乘、甲煎二百餘石,雖香氣旁聞數十里,然窮奢極侈,耗費民力。朕之筳燎,盡用柴木,雖煙氣燻人,不甚華麗,然則盡省靡費……”聖人的臉色有點潮紅,多喝了幾杯後,興致上來,不由得自衿了幾句。

群臣聞言皆賀。

聖人心情愈發好了起來。這個月,朔方軍就要走了。往事已矣,明年自當勵精圖治,從頭再來。

今年神策軍主力覆滅,固然省了一百五十餘萬緡錢,但這是不正常的,必須重新編練。

蜀中的成都要儘快拿下,川中富庶,若能多上供一點財貨,朝廷用度會更加寬裕。

江南幾個藩鎮的節帥、觀察使人選也要重新調整,有人在任時間太久了,容易尾大不掉。

當然,最重要的是誅殺宦官,開啟眾正之路,否則中興無望……

興道坊府邸之中,邵樹德一身戎裝,在親兵的簇擁之下,前往軍營。

除夕守歲,他要出現在將士們的眼簾之中。

賞賜已提前發下,除正常值守的軍士外,全軍都有酒肉。

作為一個軍頭,這時候就得與大頭兵們同樂,不然到了關鍵時刻,誰認識你啊?

空蕩蕩的府邸之中,裴貞一沐浴完畢,有些自戀地看著熟透了的身體。

她從小便讀書習字,學習詩文歌賦,女紅禮儀之類。

稍稍長成後,因為貌美,於是又有人來教她如何魅惑、服侍男人。

一切都是按照“后妃嬪御”的方向培養。

學習的過程是痛苦、孤寂的。

入宮後成為宮娥,再學習各種宮中規矩。成為女官後,還要適應女官職事。多年辛勞,終於得皇帝寵幸,青眼有加,參與密事,可誰成想……

大起大落,像是在做夢一樣。

高高在上的聖人,武夫不屑一顧。

兇殘狡猾的中官,武夫隨意呵斥。

曾經美好的幻想被擊得粉碎。

“今日駱全灌定是看見了。”她輕嘆了口氣,又想起了白天會面的場景,雙腿下意識地輕輕絞動。

良久之後,她披上綿服,喊來了一名親兵,道:“可否找一些椒花?”

親兵有些為難。

“明日便是正朝,大帥回府後,若能飲屠蘇歲酒,當可身體康泰。”裴貞一輕聲說道。

她的話一開始還有氣弱,似是有些羞赧,不太好意思,但說到後面時,已然如常。

親兵不敢多看她,朝站在旁邊的同袍吩咐幾句後,便去找親兵副將鄭勇了。

上升到了大帥“身體康泰”的高度,顯然已不是他能擅專的。

親兵走後,裴貞一又回到裡間,找出了筆墨紙硯,然後作畫、寫字。

稍頃,便拿著兩幅畫出來,吩咐親兵張貼於門首,以“祈福滅禍”。

她說話很有條理,還有一股理所當然的威嚴,大頭兵們被支使得團團轉,在整座宅子裡忙前忙後。

回到房中後,裴氏想了想,又捉起筆,寫了幾句詩:“鄉關搖別思,風雪散戎衣;歲盡仍為客,春還尚未歸;明年徵騎返,歌舞及芳菲。”

寫完後,悄悄放在大紅色的戎服旁邊。

大明宮前,百官唱和進入高潮。

聖人精神亢奮,淑妃何氏、昭儀李氏、昭容陳氏等妃嬪強打精神,與一干命婦們言笑晏晏。

陳氏最不喜這種場面,她寧願點起薰香,然後安安靜靜地練字作畫。

聖人的醉態,在群臣的阿言諛詞之下愈發明顯。

西門重遂站起來說了些什麼,她沒聽清楚。他身後幾個在神策軍為將的假子,如同先帝豢養的鬥雞一樣,臉紅脖子粗,目光時不時在命婦群中逡巡,偶爾甚至會偷瞄她們這些后妃嬪御。

陳氏性情恬澹,但很敏感,屢次捕捉到這種侵略性的目光。

她嘆了口氣,這世道,安靜的生活又能持續多久?

“歲月已如此,寇戎猶未平;兒童不諳事,歌吹待天明。”她腦海中突然蹦出了這麼幾句詩。

******

風雪瀟瀟,通往原州的驛道上,大軍綿延。

在這樣的天氣行軍,若是換成魏博軍士,主帥的腦袋已經掛在城門上了。

但朱全忠的部隊能雪夜偷襲滑州,僅這一點,就已超出魏博軍一大截。

朔方軍亦能在這樣的天氣連續行軍乃至作戰,邵大帥很滿意。

除夕夜一連趕了幾處軍營,到處刷臉,喝得酩酊大醉,但這是值得的。

別的藩帥,可能也就宴請衙將、幕僚,但邵樹德一定要讓士兵們知道自己,不斷強化印象,刷存在感。

只有這樣,別人才拉不走部隊。

大將有異心的話,造反時也會面臨軍士不配合的窘境,甚至反被軍士們捆起來,送上去邀賞。

治軍,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鄧季筠被擒後,宣武軍失了主帥,撤圍澤州,退往河陽。入潞州助守的葛從周等人棄城而逃,奔回河陽。朱全忠以作戰不利為由,斬李讜、李重胤二將。”風雪稍停,邵樹德駐馬停在一處破廟前,隨意翻看著軍報。

呵呵,朱全忠怕不是在清洗異己!鄧季筠被擒,其餘諸將率部撤回河陽,為何朱崇節、葛從周等人都無事,就這兩人被斬了?

“趙隨使,李讜、李重胤二人是何來歷?”邵樹德問道。

陳誠留在渭北,等任遇吉過來進行交接,趙光逢繼續隨軍贊畫。

“回大帥,乃尚讓降將。宣武軍中,尚讓降將是一大勢力,早年朱全忠所將之兵,尚讓降兵甚至比黃巢降兵還多。數年清洗下來,尚讓降將還剩李讜、李重胤、葛從週三人。從周應已得全忠信任,李讜、李重胤多半未得信任,此番藉故被斬。”趙光逢答道。

“全忠收拾人馬後,轉攻魏州,大肆擄掠。這人,當真賊不走空。”

“朝廷任命安知建為神武軍統軍大將,令其率兵入朝。”

李克用攻下邢州後,先任命安金俊為邢洺團練使,後來調安金俊率兵北上攻大同,又委安知建暫代此職。誰知此人與朱全忠暗通款曲,被返回的安金俊發覺後,率軍出奔平盧鎮。

朝廷看到機會,於是做和事老,召安知建入朝。安知建同意,率三千部下,打算繞道河南前往長安。

朝廷這些人啊,一會想要時溥入朝,一會又讓走投無路的安知建入朝,想要精兵良將真是想瘋了——從積極的一面來看,朝廷確實挺想振作的。

“孫儒又在江南與楊行密、錢鏐開戰。楊行密連敗數場後,終於由李神福勝了一場,殺敵千人。”

這個戰績,實在拉胯。敗的幾場損失萬餘人,贏的一場殺敵只有千人,很難談得上勝利。但不管怎樣,楊行密終於贏了孫儒一次了,估計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邵樹德收起軍報,不再看了。

大順二年,朔方軍主要是整頓各部,捏合成型。積石軍、河源軍,幾乎就是全由外系兵馬組成,也需要重新整編,一堆事啊。

另外就是解決一些拖延了好幾年的事情,比如賀蘭山以西的河西党項問題。

如果招降拓跋思諫叔侄不順利,他打算遣一員大將西征。

雲州赫連鐸那邊,也要加大支援力度。

李克用打敗兩鎮聯軍後,趁勢襲佔蔚州,焉能不想著攻佔朔州、雲州?

赫連鐸已經任命白義誠為朔州刺史,楊悅所部招兵買馬,目前有四千步卒、一千五百騎卒,但還是有些單薄,是否增派兵力,邵樹德還沒下定決心。

基本上就這兩個方向了。

雖然主觀上不想打大仗,但這事誰說得清呢?李克用現在氣勢正盛,萬一非要攻下雲州呢?這可是出了難題了。

外頭風雪再起,邵樹德策馬返回了馬車前,鑽了進去。

裴氏裹著狐裘,見邵樹德進來,正欲起身,直接被一把抱進了懷裡。

胸口一陣冰涼。

裴氏下意識地看向車簾處,纖手無力地握住邵樹德的手腕,似要往外推,最後還是放棄了,任其放在裡面捂手取暖。

這裡不是京城,也沒人認識自己,隨他意吧,反正反抗不了。

馬車轔轔向前,二月十五日,抵達了涇州城,剛剛履新的孫霸出城相迎。

本卷結束,下卷:《城頭鐵鼓聲猶震,匣裡金刀血未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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