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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捲起滿地的枯枝敗葉。行者提著水桶出了院門,仔細擦拭起了石碑。

他虔心禮佛,幹活很是賣力。

而隨著他的動作,石碑上的字跡也漸漸清晰了起來:“幽州盧龍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管內支度營田觀察處置等使、押奚契丹、經略盧龍軍等使、檢校工部尚書、幽州大都督府長史、御史大夫、上柱國、彭城郡王劉濟……”

德宗貞元五年,幽州節度使劉濟舍私宅建佛寺,厥號崇孝。此後佈施不斷,贈賜有加,直到元和五年為其子劉總鴆殺為止。

在幽州這片武風雄烈的大地上,劉濟是個異數。他曾遊學長安,考中進士,從軍府文職僚左做起,最後接老父的班,當了幽州節帥。

劉濟的佛學修養還很高。擅長詩書文章的他,多次參與刊刻佛經,寫得一手好字。並與高僧互相推正佛法,造詣深厚。

劉濟死後,劉總一度斷了崇孝寺的供奉。不過因為毒父弒兄,精神壓力大,總是夢到父兄指責辱罵,遂把崇孝寺數百僧人供養了起來,日夜為父兄祈福,這才暫時止住。

劉總晚年入朝後,繼任節帥對這座寺廟多有賞賜,軍府要員家卷也經常入內禮佛,崇孝寺的名聲倒愈發響亮起來,延續至今,不過名字已經變成了崇效寺——也不知道誰改的,或許建寺的劉氏父子之間實在稱不上“孝”吧。

遠處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

行者站直身子望去,驀然一驚,立刻恭敬肅立一旁。

騎士漸漸靠近,隨後下馬步行。

先行者數十人,看也不看行者,直接入於寺內,佈防各處。

寺中僧人驚動,欲出迎,不過被軍士們所阻,言:“大帥至此,只禮佛片刻就去,諸僧各安其位,勿憂。”

僧眾乃安。

“李鴉兒已得磁、洺二州,邢州及及可危。河朔之局,或有大變,但亦是我幽州鎮的機會。”一名身著辟邪繡文袍,腰配弓刀的武人邊走邊道。

“大兄,河北三鎮,肱髀相依。李鴉兒若平滅邢州,定攻鎮冀(成德),王鎔不自安,欲連三鎮兵攻之,兄長為何不應?”

河北三鎮,自中唐以來,即便內部有過矛盾,但總體而言還是互相幫助,互相依存的。

因為這涉及到三鎮“以土地傳付子孫”的根本利益,“及聞代易,必合為一心,蓋各為子孫之謀,亦慮他日及此故也。”

簡單來說,河北三鎮的軍人不願看到外人侵佔他們的利益,無論是朝廷還是其他藩鎮。“以土地傳付子孫”是河北軍人的核心利益,誰侵犯這一點,三鎮就有可能聯合起來,共同對敵,同進同退。

中唐以來,朝廷數次對河北用兵,都不順利,就是這個原因。

河北三鎮,大概也是全國最早事實上執行軍人選舉制的藩鎮。

節帥故去,繼任者由軍中推選,保證大家的利益,即便是一個大頭兵,也能分潤好處。

而這,其實也是外來者幾乎不可能在河北三鎮立足的原因,你沒法保證他們的利益,畢竟資源就那麼多。外人多吃一口,本地人就少吃一口,很樸素的道理。

反過來說,你若能保證河北軍人的利益,那就背叛了朝廷或其他藩帥,變成河北人了。

不打痛、打服、打跪這個利益團體,是不可能讓其真心降順的。

可能打服一次還不夠,得兩次、三次,乃至徹底殺光這個龐大的勾連到社會各個角落的利益團體的成員,才可以真正統治河北三鎮。

不過在巢亂關中,中央朝廷的威脅消除後,河北大地上的局勢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光啟二年,魏博節度使樂彥禎致書幽、鎮,欲歃血為盟,共抗朱全忠、李克用。成德節帥王鎔只有十三歲,出於多方面原因考慮,拒絕了,幽州鎮則暗懷鬼胎,想借機吞併成德,也拒絕了,三鎮聯合的努力失敗,形勢變得很微妙。

“王鎔小兒,懼怕鴉兒軍兵威,竟然卑辭厚幣,結好河東。此等做派,不似成事之輩,某逮著機會,便要奪了鎮冀諸州。”李匡威信心十足地進了山門,對一起過來的二弟李匡籌說道。

“大兄,鎮冀諸州還是很團結的,貿然攻之,怕是得不到好處。”李匡籌頂盔摜甲,看著威武不凡,賣相極佳。

鎮冀諸州,從李寶臣這個奚人節度使開始,佔據其地的各位將帥,要麼是回鶻人,要麼是契丹人,與草原上的勾連很深。結果就是,成德鎮的馬政辦得不錯,軍中戰馬極多,還是有些實力的。

“所以要等機會。”李匡威大步向前,直奔大雄寶殿而去。

“兄長,什麼時候才有機會?”李匡籌亦步亦趨,問道。

李匡威嘆了口氣,道:“李克用攻下邢州後,定謀奪成德,屆時便是機會了。”

自家這個弟弟,雖有些武勇,但眼界終究有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李匡威想起了弟妹張氏,長得天姿國色,又文靜溫婉,想到這裡,心裡直癢癢。

李匡籌聞言苦思,半晌後方道:“河東兵強,對之恐無勝算。”

李匡威聞言失笑,懶得再解釋了。

李克用想透過武力奪取成德鎮,但就幽州鎮來說,河北三鎮數代結姻,關係密切,卻未必一定要用武力奪取。或者說軍事、政治手段共出,保管比李克用容易。

王鎔今年才十五六歲,能有多大本事?在對抗河東的戰爭中,年長的自己肯定是當仁不讓的盟主,統領幽州、成德兩鎮兵馬,與河東大戰。

幾次戰爭打下來,成德諸將還有幾個聽王鎔小兒的?

兩鎮一統之後,再把易定這個李克用的釘子拔掉,轉攻邢、洺、磁三州,威逼魏博,這天下未必不能爭一爭。

當然,首先得擊敗李克用再說。

“大兄,大同赫連鐸致書,欲聯結我鎮,共討河東,這該如何回覆?”李匡籌又問道。

“噤聲!”李匡威斥了一句,隨後斂容肅穆,恭恭敬敬地給佛上了一炷香。

李匡籌勇武粗豪,但在神佛面前也不敢造次,於是靜靜立在一旁,不再說話。

“走吧。”上香結束後,李匡威讓親兵去給僧眾佈施,隨後便出了殿門。

“過幾日,某便遣使去夏州,邀朔方鎮一同出兵,夾攻河東。”李匡威說道:“朔方鎮雖然聲名不顯,但六七萬兵馬應還是有的。大同鎮,不能讓李克用吞下,否則晉兵出蔚州,須臾可至幽州城下。”

李匡籌深以為然。

蔚州,東臨易州,南接恆州、定州,西倚雲州,北枕媯州。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對河北都十分重要,按理應該劃歸幽州鎮,但朝廷偏偏將其置於河東道,為大同鎮屬州,如之奈何。

不過還好,李克用與赫連鐸有隙,數次攻伐,這給了幽州鎮機會。目前,兄長遣劉仁恭率軍駐防蔚州,協防大同軍。只要頂住李克用的攻勢,令其認識到攻奪大同的機會很小,或許李克用就會重新謀攻成德,兄長等待的機會就有了。

“大兄,靈武郡王邵樹德這幾年屢屢興兵,電掃隴右、河西之地,收編羌胡之眾無數。若其引兵東向,李克用腹背受敵,定會放棄攻打赫連鐸。”

“二弟,你可願跑一趟夏州?”李匡威看著自家弟弟,腦海中又想起了弟妹的花容月貌。

“兄長……”李匡籌有些吃驚。他是鎮內大將,如何能做使者?

“罷了。”李匡威一想也是不妥。萬一需要領軍出征,鎮內無信得過的人鎮守,這也是個問題。

“聽聞涼州大馬雄峻異常,某便另遣一人,攜金去夏州市馬,順便摸摸邵樹德的心思。”李匡威又說道。

說起來慚愧,幽州鎮的馬政一塌湖塗,還沒成德辦得好。這可能是因為奚人名義上歸附幽州,與幽州鎮親善,可以用極為低廉的價格買到戰馬的緣故。

從奚人那裡買馬,比自家牧場的成本低,久而久之,這馬政辦得就不太如意了。

涼州駿馬,國朝聞名。昔年安祿山持節范陽,謀叛前最後一刻,還上奏朝廷,將河西諸牧監的優良戰馬調了過來,如虎添翼。

派人去夏州買馬,當然只是一個說頭,重點還是說服邵樹德一同出兵,夾擊河東。

朔方鎮的位置實在太好了,若是在河北,李匡威甚至都懶得廢話。可人家在河套,能夠讓李克用兩線作戰,這作用可就太大了。

先探探心思吧,未必能成。邵樹德與李克用畢竟是結義兄弟,看他愛惜羽毛的偽君子模樣,結果如何,委實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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