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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州城下,血火連天。圍城月餘,諸路兵馬都殺紅了眼。
梁漢顒剛剛給自己裹完傷。他騎術出色,勇力過人,箭術也上佳,但在攻城戰中,這一切都受到了極大的限制。
回首望了望仍在堅守的洋州子城,大群軍士攀著飛梯而上,捨生忘死。每每衝到城頭附近,就迎來一蓬箭雨,或者兜頭蓋臉的燙水。
城牆內外,慘叫聲連綿不絕。
傷兵營內,哭號聲隨處可聞。
輜重營內,叮噹聲徹夜不停。
攻城,攻個鬼城!
梁漢顒嘆了口氣。他也攻了兩次城,一次接近城頭,被人推了下來。下墜之時,手忙腳亂拉住了飛梯,雖然最後還是摔落了下去,但卻僥倖活得一命,代價是手掌、手臂被擦得鮮血淋漓。
另外一次,才剛剛起了個頭,飛梯就被人澆上油燒掉了。衝在前面的軍士渾身浴火,怎麼拍都拍不滅。其情其景,慘不忍睹。
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在攻城時都未必能活下來,甚至死前都不一定能拉個敵人墊背。
傷亡超過七千人了!死傷最慘重的朱玫所部,足足躺下了兩千五百,誰讓他是洋州四面行營指揮使呢?
保大軍東方逵部的三千人折損七百。
押運糧草的三千河西党項也被派了上去,傷亡九百,隨後直接炸營,被血腥鎮壓。義從軍左廂六千步卒也死了六七百,振武軍、陰山蕃部合計死傷一千。
如此慘烈的傷亡,對定難軍來說應該還是第一次。
不過洋州子城應該也快堅持不住了。守城物資消耗殆盡,昨日被接連兩次攻上城頭,城內都開始徵發健婦上城戍守了。
今日攻城的是神策軍、邠寧軍和涇原軍,他們之前合計傷亡一千多,今天再次鼓起餘勇,拼死攻城。上午已經登上過一次,被趕了下來,這會再打,應該懸念不大了。
楊復恭父子不過幾百衙兵、千餘州兵,外加臨時徵集的丁壯,硬生生守到了現在。不過他們運氣不太好,一般的攻城戰,很多時候都是在圍城。比如黃巢圍陳州三百天,其實有沒有打一百天都不一定,但朱玫是個狠人,每天都要打,各部輪番上陣,高強度攻城,不惜傷亡,這誰頂得住?
洋州子城外突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
梁漢顒一個激靈,快步走出傷兵營地,只見涇原軍已經攻上了城頭。賊軍拼死反擊,城頭上不斷有人或屍體落下來,但涇原軍頂住了,而且還把賊軍一步步往裡推。
正在待命的神策軍捧日都第一時間派人增援,數百壯士持械而上,快速湧上城頭,穩穩地立在那裡。而最先殺上去的涇原軍,則已經追著賊軍潰兵往城內衝殺了。
洋州城,終於要破了!
梁漢顒長吁了口氣。他不想再打攻城戰了,一點都不想。死傷了七千軍士,不過消滅了兩千賊軍,其中不少甚至還是丁壯。若是野戰,怕是一個回合就能讓敵軍崩了。但在守城時,楊復恭父子連番重賞,硬是讓他們攻了一個多月,這才生生把這座城市推平。
大帥南征諸葛仲保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就是不知道會不會也遇到圍攻堅城不下之事。其實還是河南打仗爽利,除了巢賊圍攻陳州那次,各個勢力打來打去,幾乎就沒什麼長時間攻城的戰例。
要麼是野戰,要麼是守城方被人輕易攻下,總之都很輕鬆。宣武軍攻滑州,一晚上,攻濮、曹二州,也是一兩天工夫,河南人就是爽快!
就在梁漢顒遐想間,城門很快被開啟了,諸軍蜂擁而入。其間甚至還發生了一些爭吵,鳳翔軍欲屠城洩憤,張彥球派人勸阻,差點兵戎相見。
朱玫雖然是邵樹德任命的洋州四面行營招討使,但到底有所忌憚,也不敢完全無視張彥球的意見。再加上折宗本也站在張彥球一邊,因此最後只能作罷,草草劫掠一番了事。
對此,張彥球、折宗本都無話可說,沒有阻止,畢竟大夥在這都死了不少人,心裡肯定是有氣的。城內百姓,或多或少也協助了守城,把財貨交出來也是應有之意。
楊復恭父子被搜檢了出來。二人竟然沒勇氣自殺,讓人輕視不已。沒說的,綁起來移送興元府,交給大帥處置。而大帥,多半會將其械往京師,交由朝廷治罪。
邵樹德是在二十三日收到訊息的,此時他正在集州過夜。
他看了會戰報,頓時有些頭疼。
此番出征以來,死傷的軍士可不少啊,算上蕃部,接近四千人了,就算其中有部分傷員能迴歸,但一年支出三萬多斛糧食的撫卹是肯定免不了的。
一斛糧食,與一匹雜絹的價格相差無幾。三萬多斛糧食,就是三萬多匹雜絹。
而收穫呢?趙儉奉上兩萬緡錢、六萬匹絹,這些絹換算成雜絹,以靈夏的物價,就認為是十二萬匹吧,這是一次性收入。
以後每年還會奉上三萬緡錢、五萬匹絹,雖然不知道能持續幾年,姑且算是每年都有吧。山南西道,怎麼著也得奉上同樣的財貨,這還是看在諸葛大帥的面子上沒有多要。
好吧,還是剩了不少。但其實最大的收穫,還是今年的養軍開支由關中、鳳翔、山南西道的百姓承擔了,一年下來節省了幾十萬緡錢、幾十萬匹絹,這才是大頭。
養軍不易啊!但不這樣養軍,又維持不了戰鬥力。高戰鬥力,需要高額的軍事開支,挺符合能量守恆定律的。
“大帥,韋昭度已至南鄭。”趙光逢走進了房間,稟報道。
“韋昭度是要入蜀了。”邵樹德揮了揮手,讓正在給他揉捏肩膀的趙氏小女孩停下,說道:“洋州那些神策軍,多半都要入蜀。兩萬人呢,陳敬瑄可頂得住?”
“多半頂不住。”趙光逢說道:“朝廷旨意,在蜀地還是有點分量的。不需要一城一地打過去,很多時候是傳檄而定。”
這就是朝廷大義的好處了!大唐這塊牌子,在南方還是吃得開。北方諸鎮,多多少少都和朝廷對著幹過,對皇權沒那麼敬畏,朝廷大義就不太好使了。
“朱玫移鎮的事情,韓全誨有訊息傳過來了嗎?”
韓全誨目前在洋州那邊監軍,畢竟乾死楊復恭父子比收復通、壁、開三州更重要。甚至站在朝廷的立場上,這三州收復不了才好呢,他們才有拉攏的機會。到時候給你整個巴南防禦使,噁心不噁心?
“北司那邊基本沒問題,但南衙諸位宰相意見不一。”
“哼!某才剛從長安旁邊路過,就這麼不長記性?如今諸宰相都要判三司的吧?直接和他們說,如果不同意我的要求,山南西道就不給朝廷大軍過境。今後蜀中貢賦,讓他們自己想辦法繞路轉運。有本事船運出川,走夔峽、山南東道、金商這條線,看看李侃、趙德諲、李詳三人好不好說話。”
趙光逢低頭不語。
“趙隨使,某覺得,你還是跑一趟長安吧。南衙那些朝官,別看一個個功名在身,有些時候,還沒那些中官辦事牢靠。某就兩個要求,第一,罷武定軍、置隴右鎮,隴右節度使蕭遘不變,鳳翔節度使為折宗本;第二,邠寧節度使交給……”
說到這裡,邵樹德沉吟了好久,最後才道:“定難軍供需使李延齡任邠寧節度使。”
“大帥要不要再兼一鎮節度使?如今天下,已經有朱全忠、李侃二人身兼兩鎮了。”
“還是算了吧。如今定難、朔方、振武、天德四鎮,大小事務,某一人操之,與玄宗朝的朔方節度使何異?”邵樹德笑了笑。他是非常苟的一個人,只重實利,虛名方面過得去就行了,沒必要過分追求。
數月前進薄長安,如果真的強行索要,一個王爵弄不來嗎?一人身兼朔方、河西、隴右三鎮節度使不可能嗎?只是沒這個必要罷了,整得和安祿山一樣,成為眾失之的,只是自尋煩惱。
“大帥,某今晚便啟程。”趙光逢說道:“事情宜快不宜遲,省得朝中再生變故。”
“何必急於一時?”邵樹德伸手攔了攔,然後道:“趙姝,給趙隨使倒茶。對了,你們還是親戚吧?”
趙光逢有些尷尬,道:“都是天水趙氏,然不是一支。”
邵樹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別的趙氏都恨不得與天水趙氏搭上關係,但趙光逢卻隱隱保持距離,這人有意思。
趙姝很快端來茶具,給趙光逢倒了碗茶。
趙光逢低頭謝過,慢慢飲了起來。
“今日,某收到了李克用的親筆信,邀我共擊張全義。”邵樹德突然說道。
“大帥可是已回絕?”趙光逢放下茶碗,問道。
在趙光逢看來,此事很沒必要。如今剛剛平定了山南局勢,今後可坐收山南西道、龍劍兩鎮的供奉,一年六七萬緡錢、十餘萬匹絹不成問題,可養即將屯駐於興州、興元府的上萬大軍。
待班師後,還可細細擬定保塞軍、保大軍、鳳翔鎮每年上供的額度,鎮內錢糧之用度大為寬裕,正好可以將多年積累下來的民生欠賬細細清理一番。此時真的不宜再動刀兵,至少得緩一緩。
“某確實回絕了。”邵樹德說道:“不過,朱全忠已發大兵攻蔡州。打完蔡州,接下來怕是就要對朱家兄弟及時溥動手了。宣武軍,幾乎月月戰,年年戰,腳步一刻不曾停歇啊。”
趙光逢仔細想了想,如今似乎到了一個戰略抉擇的關鍵點了。
南下蜀中,最好的方面大帥人選其實是大帥的親兒子,別人都不放心。可惜諸子年幼,無人可以挑起大梁,那麼對蜀中暫時只能干涉、羈縻。
而既然短時間內不入蜀,那麼在建設之餘,就得尋找新的擴張方向。涼州是一個選擇,但大帥應不會親征了,關中被排除,那麼還能是哪?
“別瞎想了。”邵樹德笑道:“到河南去與朱全忠大戰,某還沒那麼傻。隔著關中、河中,手伸那麼長,沒必要。此番班師後,當鎮之以靜,先釐清此番出征之成果再說。”
“大帥英明。”趙光逢拱手道。
二十七日,大軍返回了西縣。
在此停留期間,邵樹德遇到了劍南道招討使、西川節度使韋昭度。
韋相意氣風發,統率兩萬得勝之師,浩浩蕩蕩南下蜀中,欲要討平田、楊餘孽。
“靈武郡王果是善戰,出征月餘,便平定了巴南三州。”甫一見面,韋昭度便恭賀道。
邵樹德看了眼站在韋昭度身後的神策軍諸將,笑道:“韋相入蜀,亦當高奏凱歌,某在夏州等著捷音。”
西門文通不敢與邵樹德對視。越是知兵的人,越知道定難軍的厲害。西門文通覺得自己手底下的兵可以了,但洋州之戰時,近距離觀看了振武軍攻城的勇勐,便再不敢有任何自衿。
邵樹德的目光在西門文通身上稍稍停留了一小會。兩萬神策軍入蜀,即便平定了東、西二川,最後果子被誰摘走,還不一定呢。
更何況,這兩萬人雖然與老神策軍多有不同,募自關東諸鎮,但到底成軍時間短,真實戰力猶未可知。且先看看吧,蜀中四十餘州,最後到底變成一副什麼模樣。
趙儉、朱玫的野心,可也相當不小呢。梓州高仁厚,亦有名將之資,韋昭度一介書生,邵樹德不看好他能玩得轉。
七月初一,邵樹德親率大軍返回南鄭,朱玫已在此等候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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