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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飯青孤米,嘉蔬綠筍莖。不意這鄉村野店,亦有如此珍饈。”封渭放下快子,看著小店外靜靜流淌著的河水,笑道。
“向聞封三郎喜食肉,何時竟覺得這孤米稻飯也如此香甜了?”黃滔早就吃完,此時盯著店外一個正在練槍的少年,隨口打趣道。
“黃二你這就錯怪某了。某喜珍饈,葷素皆可,非獨愛肉也。”封渭亦笑道。
少年練槍的姿勢一板一眼,頗有章法。而且沒什麼花哨的動作,就是直刺,兇狠、快捷、精準。
“這少年應是軍中子弟吧?”封渭也注意到了這個身穿駝毛褐布衣衫的人。
京西北八鎮中的朔方、夏綏、天德、振武四軍軍服原料都是駝毛製成的褐布,很好辨認。他們從河中過來,一路上看了不少,早就認識了。
“二位宿客有所不知,這便是吾家大郎,如今進了州武學,幾年後出來,最次也能當個隊副。”店主走了過來,滿面自豪地笑道:“就連武教諭都說,吾兒長得甚是雄壯,可披重甲,當戰鋒,陷陣摧堅。”
“北地風物,果是大為不同。”封、黃二人對視了一眼,又一次感受到了觀念的碰撞。
像他們讀書人,何曾想過子孫上陣與人搏殺?尤其是黃滔,他是閩人,鄉里子弟向來以讀書做生意為追求,打打殺殺實在入不得眼。
“何家大郎便是在山裡,亦是一等一的勇士,可娶頭人之女。”一位髡髮,但卻寬袍大袖的男人走了進來,說道。
封渭、黃滔二人奇怪地看著這個髮飾與衣物極其違和的男人,都有些詫異。
髡髮,便是党項人。但穿著漢人的袍服,而且還是富貴閒人的寬袍大袖,說明他平時不幹活,家中有資財。這種人在漢地,一般都是士人家庭,党項士人,這……
“此乃夏州嶽參軍,敝店老客了。”店主見二人不認識,便熱心地介紹道。
“領個俸祿的閒官罷了,不然也不會在當直時四處亂逛。”髡髮男子自嘲道:“某是銀州党項越移部的頭人,現在司功曹掛個閒職。本名越移業謀,現叫嶽業謀。”
“不想竟是官人。”封、黃二人起身行了個禮,道。
“卑官一個罷了。”嶽業謀活似個老憤青般嗤笑道:“還不如當部落頭人痛快。某去州衙,便是小吏也不當我是官人,也就大帥發果子時才記得名冊上有某這麼一號人物。”
封、黃二人皆苦笑。
“怎麼?不信?二位從何處來?”店主給嶽業謀端來了酸漿,他一邊吃一邊問道。
“河中府。吾名封渭,這位是同窗好友黃滔,鄉籍福州,我等皆國子監貢生。”
“河中府……封……”嶽業謀突然感覺身上有點冷,明明大夏天啊,怎麼這麼冷?還出冷汗!
“敢問大帥親兵十將……”嶽業謀結結巴巴地問道。
“乃吾之從弟。”封渭笑道。
嶽業謀張口結舌,定在那裡,就好像被人施了仙術一樣。
讓你嘴賤,讓你嘴上不把門,讓你成天這看不慣那看不慣。如今遇到大帥妻族了,這要是報上去,自己不死也得扒層皮。
邵扒皮的威名,各部黨項流傳已廣。每至一地,首要之事便是納貢,動輒殺人立威,党項各族無不膽寒。
“二位……”嶽業謀突然說道:“某吃完了,家中還有事,這便走了。對了,回去就把發蓄上,其實蓄髮甚美,甚美。”
說罷,一熘煙跑了。
“以前是個党項頭人,聽聞有數千部眾。大帥在綏銀二州編戶齊民,移風易俗,此人失了權,怏怏不樂,已經一年多了。”店主走了過來,低聲解釋道:“其實大帥待他們不薄。在州中當個閒官領一份錢糧,綏州東市裡頭亦能分一筆錢,每歲千餘匹絹總是有的。他下山時,有十餘房妻妾,而今就靠這兩份錢糧養著。”
“編戶齊民。”封渭唸叨道:“黃二,你看如何?”
“党項蠻子如何肯編戶齊民?”黃滔亦有些不信。
“党項愚昧,但不是不知好歹。”店主說道:“在頭人治下,一年到頭吃不飽飯,動輒被頭人吊起來鞭撻。頭人看上你妻女,立時搶去。有時犯了事,頭被砍了,做成酒器亦未可知。大帥編戶齊民後,只需繳納賦稅,服徭役,並不會有此等腌臢之事。”
“黃二,某覺著,若將頭人撇開,然後施以教化,移風易俗,久而久之,党項民戶亦會發覺其中好處。”封渭說道。
“關鍵便是如何將頭人撇開。蠻酋積威甚深,若是妖言惑眾,保不齊便有党項民戶聽從造反。”黃滔說道。
“以力脅之,以利誘之。”二人幾乎異口同聲說道。
見想到了一處,二人皆笑。
“店主,平夏党項亦有許多牧民,如何對他們編戶?”封渭又問道。
“牧民?牧奴吧!”店主哂笑,道:“牧奴比山裡党項日子還難過。一旦有個什麼災,日子就過不下去,要麼去劫掠別人,要麼等死。大帥沒有對牧民編戶,不過今歲夏州來了不少牧奴,都是逃亡賤戶,在城裡當傭保、酒保、店子、力夫、腳伕、掃門之客、坊夫、掃地夫什麼的,比草原上過得好。若是會騎馬,還可以去募個官腳(傳遞文書信件)、健步。會養馬的,可以去當個廄人。性子野的,可以去做杖家(打手)。年幼的,可以賣身當個書童,總比在草原上日子過得舒坦。這些人,因是逃亡賤戶,怕被頭人追索,皆蓄了發,冒漢姓,自稱漢人,夏州城內外起碼一兩千。”
這卻是大開眼界了。
“店主,某看你家那個店子漢話不太利索,是党項人吧?”封渭又問道。
“瞞不過這位宿客。”店主笑道:“吾兒進了州武學後,店中缺人,便募了逃亡牧奴,夫妻二人都過來了。男做店子,女做廚娘,都是過自家小日子的,二位宿客可莫要去告官,大帥不好明著收留逃人。”
“店主多慮了,吾輩讀書人,豈能做這等小人行徑。”封、黃二人笑道。
眼看也吃得差不多了,二人便起身離開。
那位叫何檠的少年已經開始練刀了。據聞州武學每旬準令休假一日,這少年放歸在家亦苦練不輟,日後從軍,應是技藝嫻熟之輩。
野店外不遠便是一處集市,大量蕃人出入其間。與主打牲畜貿易的綏州東市不一樣,這個名為夏州南市的地方所售賣的貨物多為皮子、藥材、蜂蜜、駝毛、氈毯等草原物事。
買的人和賣的人都不少。封渭在旁邊仔細觀察了下,發現有個党項人帶著幾張野馬皮過來,一會便賣光了,隨後他便匆匆而去,似是要採買物事。
“若都能這般做買賣,何須打打殺殺。某曾聽聞,党項人有時下山劫掠,就是想劫點農具、器皿,初時覺得可笑,現在覺得可悲。”黃滔嘆道:“還是靠靈武郡王兵威震著。党項蠻子只能收斂氣焰,下山買賣。久而久之,習慣了這般,應是不會那麼桀驁了。”
“邵帥對付這些蠻子還是頗有手段。”封渭讚道:“党項人畏威、貪財,先以大軍征討,令其膽寒,後誘之以重利,徐徐拉攏。編戶齊民、收攬逃人,如此持續下去,假以時日,局勢便為之一變。”
就是聯姻那些党項大族女子不太好!這是封渭唯一不滿意的地方。
“黃二,還去長安考進士麼?”封渭突然問道。
“先等等吧。”黃滔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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