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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皆言徵宥州大勝,降拓跋氏數萬口,得數十萬頭牛羊,又收回鹽池之利,然大帥竟不開酒禁,真真豈有此理。”夏州城外某間食肆內,一大漢踞腳而坐,大發牢騷。
不開酒禁,並不是不讓賣酒,而是不讓私人釀酒。好吧,這事很難做到,民間偷偷釀酒之風甚烈,但官面上確實有這麼一條規矩。
規矩最早可以追朔到宣宗年間,米暨米大帥出任夏州節度使及東北道招討党項使那會,當時官府就不讓民間私釀酒水了。同時,幕府還專門設立了酒倉,公家統一釀酒、售賣,說是為了避免民間浪費,消耗糧食,但主要原因多半還是為了籌措軍需。
數萬大軍征討党項,這花費可不少!
“劉三鬥,就你這滿腹牢騷,若是去從軍,不出三日便要吃鞭子。”另一位酒客笑道:“你去馬行謀差事是對的,省得被打死。”
“金崇文,你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好意思叫崇文。”劉三鬥繼續大嚼大吃,道:“劉某就好酒,能咋的?大帥若是開酒禁,定然能讓酒價如同這肉價一樣降下來。”
一頭羯羊,在夏州的價格已跌破三百二十錢,幾乎和數年前羊羔一樣的價格了,讓人匪夷所思。平夏党項各部落的供奉、劫掠得來的戰利品,短短一年之內,有太多牛羊馬駝流入夏州了。軍士們一年領五次賞賜,一次四頭羯羊,一年就是二十頭。家中吃一些,吃不掉的拿出來售賣,同時幕府也在賣,草原部落也有人過來賣,一下子把價格打得狂瀉不止。
不止羊價降了,事實上牛肉、駝肉、驢肉、馬肉之類的價格都降了。只不過對唐人而言,羊肉是他們最主要的肉類消費品,就如同豬肉之於後世中國人一樣,他們基本只關心羊肉價格。
食肆位於無定河南岸,通往烏延城的驛道旁邊,往來的人還是不少的。最近更是有不少從山裡下來的党項人,揹著藥材、皮革過來售賣,竟然漸漸在河南岸這一片,自發形成了一個集貿市場。
食肆做的羊肉特別好吃,吸引了不少客商過來嚐鮮,老闆夫妻兩個整日忙活個不停,臉上喜笑顏開。到了後來,更是從關中同州老家招來了兩個後生子侄幫忙,生意是越做越大。
“檠子,別亂跑了,回去切肉。”一個半大小子從食肆後面衝了出來,手裡拎著一把木刀,嘴裡做呼喝狀,玩得不亦樂乎。
“好雄壯的小兒!”劉三鬥放下酒樽,訝異道。
這孩子長得跟牛犢子一樣,看著才十二三歲吧,卻和成人一般高大。過幾年再長點身子,去應個衙軍都沒問題。
“他從叔在鐵林軍當差,打從綏州那會就跟著大帥了。這孩子,就喜歡打打殺殺,檠子,快回去切肉,忙不過來了。”食肆主人追了出來,一把揪住少年,說道。
“亦只有軍士家人,可得飽腹。”金崇文搖了搖頭,嘆道。
“如今卻是有些不一樣了。夏州多瞭如許多牛羊,不少民戶都買了回去養,做羊乳、酥油、酸漿的可不少。大帥不是發文了麼,勸多養牛羊,孩童多食牛羊乳,可長得高大壯健。”食肆主人笑著說道。
比起綏、銀二州,夏州確實可以稱得上地廣人稀。河岸邊、山坡上、樹林旁,草地多得是。這些地如果在內地,多半已經被開發為農田了,但夏州沒那麼多人,也就只能荒在那裡。
更別提,州城附近就有大片朝廷圈佔的牧場,除留了部分養戰利品之外,剩下的都開禁了,想放羊就去放羊好了,沒人攔著。
“哪是大帥發的文?怕是那位封夫人寫的吧?”金崇文說道。
眾人聞言皆笑。在夏州,人人都知大帥的字很差,經常有人私下裡拿來取笑,頗有點後世玩梗的味道了。
不過對大帥娶的那幾位夫人,大家都不由得讚歎。知書達理,出身不凡,怪不得大帥要將她們擄回家呢。
“哼,不勸農桑,勸牧羊,這是要入胡麼?”食肆外走來幾個年輕人,看樣子應是讀書人,不知道怎地,上來就冷言冷語。
正在吃喝的眾人都沉默了。
“某以前在潞州,聽了三十年聖賢道理,這生計還是日漸窘迫。孩童瘦骨嶙峋,百姓衣不蔽體,時不時還被徵發上陣,輾轉於溝壑之間。這聖賢道理,頂個屁用!某不管大帥有幾多豪宅,幾房妻妾,某隻要家小有吃有穿,生活能太平。”劉三鬥灌了一口酒,怒道:“可以種農桑的地方種農桑,能養羊的地方養羊。老子是漢人,也喜歡喝牛乳,穿皮裘,早年在靈州防秋過,你又做了什麼?”
幾個年輕人一時間噎住了。
“靈武郡王昔日在關中弔民伐罪,今日至夏州,又逢太平世道,某走南闖北,竟是多年未見了。聖賢書,現在卻是沒幾個人讀了。”同來的一位年紀稍長的漢子苦笑道:“靈武郡王所作所為,其實暗合聖人教誨。這幾日,某打算在夏州多走動走動,看看風物如何。唉,竟是沒想到,身處邊塞之地的夏綏四州太平無事,關東諸州倒是征戰不休,百姓逃散,易子而食,千里無人煙,十室九空,可憐可嘆!”
“這話倒還算中聽。”劉三鬥稍稍收起怒容,道:“這半年來,見多了你們這類從關中、河東、河南過來計程車子。關東諸鎮,其節帥心都是黑的,亦沒本事,終日殺來殺去,還殺不出個名堂。年初在洺州,沙陀兵進來抄掠,竟無人可阻。澤、潞二州,亦被李克用橫徵暴斂,好好的膏腴之地,野無稼穡。某在馬行做事,光洺州一地,今年怕不是已接了七百餘戶百姓至銀州。邢州、河陽亦不下此數,大帥沿途供給衣食,經河中、陝虢入夏綏,花費豈是小數?對了,沙陀兵馬還向咱們馬行賣人呢,都是昭義各州百姓,可笑不?但就那李克用,竟然還有許多進士去投,如此殘暴之徒,比之靈武郡王如何?”
劉三鬥這話又說得幾人啞口無言。
百姓,終究是嚮往安穩的生活的。再爛的秩序,也比沒有秩序強。有些地方,完全沒有秩序,比如河南;有些地方,有秩序等於沒有,軍士們還抄掠自家州縣,比如河東。
定難軍四州,軍士不抄掠地方,平夏党項也被打服了。橫山党項最大的兩部也很聽話,聽說大帥還在東城那裡買了兩座不錯的宅院,要賜給野利遇略、沒藏結明兩人,並讓二人的子女也來夏州住上一段時日,見見郡王府裡的姑姑。
這地方,看樣子是比較太平了。
“大王回來了!”突然間,有人指著天邊一道賓士著的洪流,大喊道。
正在吃飯的眾人紛紛停下杯箸,走出食肆,朝西南邊看去。幾位外地來的讀書人有些好奇,也站到路邊看著。
卻見走在最前面的是數百騎,隨後大車小車,載滿了皮子、褐布、絹帛、銅錢、金銀器,這都是在拓跋家查抄到的戰利品。最後幾輛大車上,坐滿了拓跋氏一大家子,大人、小孩、僕人等等全在上面,垂頭喪氣,雙目無神。不過拓跋思恭的長孫拓跋彝昌、拓跋思敬父女卻不在其間,似乎另外送走了。
接下來是大隊步卒。夏州的百姓一看就知道,鐵林軍的,夏綏四州的定海神針。看到他們的駝毛褐布軍服,基本上就安心了,因為這意味著党項人再也無法威脅他們的生活。
生活在夏綏四州的百姓,對党項劫掠乃至作亂是有著深刻記憶的。百餘年間,雖然每次都被朝廷大軍平定,但總能給老百姓造成不小的傷害。黃巢進入長安後,夏綏百姓本以為天都要塌了,因為沒了朝廷的糧餉接濟,夏綏軍肯定要亂,那樣四州局勢也要亂,党項人說不定就要勢大,還有他們的活路?
好在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邵大帥入主夏州後,雖然賦稅並沒有減輕,但局勢卻是迅速安定了下來,而且他的軍士不擾民,沒錢了去劫掠草原、打宥州,還穩住了橫山党項,眼看著鎮內竟然連續安定了四五年,這真是讓人喜出望外。
“人心思定。”中年讀書人看了一眼幾位子侄輩,道:“夏綏百姓希望安定,靈武郡王能給他們帶來安定,那麼威望、地位就無人能比。聽聞鐵林軍亦是他一手建立的,與其他方鎮頗多不同,這定難軍幕府的差事,應可做得,哪怕從驅使官、小使做起亦可。”
“你們也不要猶豫了。”中年人繼續說道:“驅使官、小使俸祿雖低,但也不是誰都能做的,起碼要能寫會算,知道如何讀、寫公文。靈武郡王常年招募驅使官,可見人才貴乏,這或是一道進身之階。”
他年紀不小了,分外希望安定。本來川中是個好去處,然那邊生活安定,人文薈萃,讀書人甚多,如何能爭得過川中士子?也就只有邊塞窮鎮可以謀個差事了,他帶著家裡子侄過來便是出於這個原因。只不過,如今看來,似乎發現了個寶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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